2022年1月7日，厦门市妇幼保健院，医护人员抽取罕见病脊髓性肌萎缩症特效药准备为患儿注射。视觉中国 | 图

14个月，桃子学会了独立走路，还能爬几级台阶。18个月，桃子走路变得摇摇晃晃，摔跤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发现女儿运动能力下降后的五个月里，章楠抱着瘦弱的桃子，跑了北京、杭州四家医院的十几个科室，做了所有建议的检查，仍没能查出确切病因。

转折出现在2024年1月中旬。在朋友建议下，章楠找到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儿童医院神经内科主任医师毛姗姗问诊。问过病史，看过走路视频后，毛姗姗怀疑桃子患上了罕见病脊髓性肌萎缩症（SMA）。

SMA是一种遗传性神经肌肉疾病，根据运动能力恶化程度分为四种分型，一些重症患者撑不过两岁生日，也被称为导致两岁以下婴幼儿死亡的“头号遗传病杀手”。

问诊的第二天，章楠带女儿到医院抽血检测，当天晚上，她就收到了桃子被确诊的消息。

和桃子一样，延迟诊断在SMA中十分常见。毛姗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根据国内的研究，I/II型SMA患者转诊约2.56名医生后才能确诊；III型SMA患者转诊约3.94名医生才能确诊，从发病到最终确诊，平均需要10个月左右。

2024年3月19日，在国家卫健委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卫生健康委妇幼健康司副司长沈海屏指出，目前我国针对新生儿出生缺陷，以及先天性、遗传性疾病（包括罕见病）的防治，采取一套“三级预防”策略。

“对患者来说，时间就是神经元，我们医生必须要与时间赛跑。”毛姗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随着诺西那生钠注射液（入医保前70万一针）、利司扑兰口服溶液等治疗药物被纳入国家医保目录，大部分患者已经能够负担起治疗费用，而帮助患者更早地发现、确诊SMA，又成了新一阶段的重要目标。

“黄金治疗的窗口期很短”

幸运的是，桃子很快用上了药。一个月后，孩子出现了很多令人惊喜的细微转变——小手不再经常颤抖，有力量拽起毛毡上的小棉球了；走路摇晃的幅度逐渐变小，站立时身姿也挺拔了不少；原本困难的开车门、抬高腿走路，也有可能做到了。

“对这些小患者来说，黄金治疗的窗口期其实很短，越早诊断，越早用药，越能及早控制运动神经元的减少，获得更好的治疗效果。”毛姗姗指出，由于SMA在自然病程下运动功能将逐渐减退，甚至丧失行走能力，因此对于SMA患者而言，“时间就是运动神经元”。

SMA可分为0、I、II、III和IV型。而对于约占全部SMA确诊患者50%、发病最早的I型SMA患儿来说，其运动神经元往往在出生后0-3个月内迅速减少，6个月时运动神经元减少95%以上，因此早期阻止SMA患者尤其I型患者运动神经元减少极为重要。

不过实际诊断中，医生通常会先注意到一些婴幼儿患者肌肉松弛或肌张力低下的情况，由于症状发生在不同年龄阶段，且严重程度不同，可能导致诊断延迟——有些医生认为患儿只是发育迟缓，没有足够重视，或根本不了解SMA，没有检测意识。

即便医生考虑到罕见病这一领域，鉴于肌张力低下在数种遗传情况中均能被发现，医生可能会要求患者进行针对一组先天性肌张力低下疾病的检测，逐一排查是否患有SMA或强直性肌营养不良症（I型）、Prader-Willi综合征、天使综合征，以及14号染色体是否呈现为母源单亲二倍体等一系列罕见病。

“如果基层儿科医生、儿童保健科的医生，能把握住疾病急性期，在最早开始发病出现一点点苗头的这个时间点，给予最快时间的诊断，是可以极大改善这些患者的预后情况的。”从事五年的SMA诊治之后，毛姗姗深感早识别、早诊治的重要性。

更早更快找到SMA患者

跟桃子一样，出生于福建的病友林子也是在一岁多学走路时就出现了病症。然而不幸的是，出生于1984年的女孩林子，直到2009年才通过基因检测真正确诊SMA，早已错过黄金治疗时间。

现实中，罕见病患者经历发病-辗转就医-最终确诊已是常态。中国罕见病联盟发布的《2020中国罕见病综合社会调研》显示，20804名确诊罕见病患者平均经历4.26年才得以确诊，42%患者经历过误诊，且确诊地点集中在北上广等大城市。

如何更早、更快地找到罕见病患者，缩短患者历经波折的求医旅程，成了医生们的重要挑战。

金域医学营销管理中心副总经理毛志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SMA常见的检测技术有多重连接探针扩增技术（MLPA）和实时荧光定量PCR（qPCR)等。其中，MLPA技术是临床上SMA基因检测的金标准，但检测方法操作繁琐，从接收样本到出结果需15天左右。一般情况下，qPCR法对于SMN2基因的检测也存在技术的局限性。

2024年初，毛姗姗团队主导研发并与金域医学联合推出了“SMArt”快速检测项目。桃子能够在两天内确诊，得益于“SMArt”快速检测项目。“真正在实验室里的检测只需要两个半小时，因为要提取DNA检测，早上送进去，下午就能出报告，如果前一天下午送进去，第二天一早就能出报告。”毛姗姗说。

相比过往最快10天动辄3周的等待时间，临床诊断效率显著提高。毛姗姗介绍，目前的比对研究显示，“SMArt”检测与金标准MLPA的结果一致性接近100%。

截至目前，“SMArt”项目已经帮助诊断出近20例SMA患者，包括多例容易被“漏检”的复杂杂合变异型病例。目前，该项目已在浙江省内几家合作医院的儿童保健科落地，检测费用由毛姗姗的科研项目经费覆盖，属完全免费。

据了解，为了快速帮助包括儿保科、康复科、发育行为科、骨科等可能会接触到SMA患者的医生建立快速识别SMA患儿的能力，“SMArt”项目还会定期开展科普和案例分享等培训。

“我们制定了一个SMA疾病的高危画像，针对不同分析的患者，我们可以重点关注I型患者的头控情况；II型患者是否能够独坐的能力；还有III型患者不能独走，或者是独走不稳，容易摔倒的情况。”毛姗姗介绍说。

加强新生儿罕见病早期筛查

目前，全球已知的罕见病高达7000多种，约80%是由遗传因素引发。“其中超过50%起病于儿童期，对患者危害极大，涉及多系统、多器官的损害，所以儿童期的罕见病防治——早筛、早诊、早治显得非常重要。”浙江省新生儿疾病筛查中心主任赵正言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22年1月，中国罕见病联盟副理事长兼秘书长、北京协和医院院长张抒扬在《近年中国罕见病相关政策和实践探索》一文中坦言，受经济社会发展和医疗技术水平等因素影响，目前纳入新生儿筛查的罕见病种类仍较少，将来有待进一步增加有适宜筛查技术的病种。

好消息是，2022年6月，北京市卫健委发布了《关于新增新生儿遗传代谢性疾病筛查病种的通知》，将新生儿遗传代谢性疾病筛查病种由原来的3种扩增至12种。南方周末记者发现，12种均属罕见病，已纳入国家卫健委发布的罕见病目录。

按照国家卫生健康委妇幼健康司副司长沈海屏的解释，“三级预防”策略包括：一级预防，统筹推进健康教育、婚前医学检查、孕前检查、补服叶酸服务，让出生缺陷尽可能不发生；二级预防，提供全方位的孕产期保健服务，加强产前筛查和产前诊断与干预，减少严重致死致残的出生缺陷；三级预防，对严重危害新生儿健康的先天性、遗传性疾病实行专项检查，努力做到出生缺陷早发现、早干预、早康复。

如果在一级、二级预防中没能把疾病“扼杀在初起状态”，到了三级预防能及时发现问题，仍有可能避免一些孩子免于致残甚至死亡的悲剧。

以SMA为例，最新出版的《脊髓性肌萎缩症新生儿筛查专家共识 (2023版)》亦提到，SMA患儿越早使用疾病修正治疗药物，预后越好，如果能出现症状之前给予治疗，患儿有机会获得接近于正常孩子的运动发育里程碑。

2024年2月28日，“浙大儿院”官方账号分享了我国首例在发病前治疗的SMA患儿近况：2岁的贝贝在新生儿疾病筛查采足底血时，同时参与了医院的新生儿基因筛查研究项目，发病前就得到特效药治疗，目前的发育和正常同龄儿基本一样。

“我自己也在管理4例症状前治疗的SMA患儿。第一个孩子在2月龄不到开始治疗，11个月就可以独走，现在16个月了，跑、跳、上下楼梯跟正常孩子没有任何区别，这就是症状前治疗的意义。”毛姗姗说。

事实上，SMA患者的身体机能获得改善,或许意味着这些孩子在未来可能实现正常的入学、就业、婚恋等等正常生活。在漫长的病程中，SMA患者林子虽然失去了行走、站立的能力，失去了自己翻身、坐起的能力，她从没走进过学校，全靠身为教师的父母在家指导自学，最终通过网络成为了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

“就像饱受磨砺的珠蚌才能产出珍珠，我把这一切看成这段人生赋予我的特别的财富。它也许有许多痛楚，也许有许多遗憾，但它仍是独一无二，值得珍视的。如同每个人一样，我一直在失去，也一直在获得。”林子说。

• （文中桃子、章楠、林子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崔慧莹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谭梓莜

曹海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