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大学辅导员近三十年,傅荣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份什么都要干的工作。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傅荣考编进入黑龙江省一所普通师范类高校,主动选择了辅导员岗位。在她当时的印象里,无论是学历要求还是工作,辅导员都是高校岗位中最不卷的一个。
但现在,不光是青年教师困在绩效里,辅导员也在承受不断加码的考核压力。尤其是这几年,家校联系加强,家长群几乎成了各大院校的「标配」。傅荣觉得,自己的工作正在从对学生和学校负责,演化为对学生的家庭负责,像是一个「24小时的总服务台」,辅导员的职能边界越来越模糊。
我们联系到傅荣的前一晚,她刚从医院回来,一个学生因为恋爱「谈崩」自伤,被送去急救,傅荣再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三点半。傅荣说,半夜被喊起来去急诊是常有的事情。有时睡到一半,铃声突然响起,整个人会下意识从床上弹起来,感觉像是中了一枪。
变化的不止有辅导员的工作。作为带过80后、90后和00后学生的「老」辅导员,傅荣见证着不同代际的学生的变化,家长的变化,以及大学教育环境的变化。这几年,傅荣发现,自己所在的大学越来越像一个「温室」,延续着高中的学习和管理模式。但她觉得,大学应该是学生走向成年、走向社会的过渡地点。学生的目标不仅只有学习,还包括找到人生的主线,这需要自由的探索空间。如果还是延续以前高中的模式,大学生怎么会不迷茫?
傅荣也感到过迷茫,眼见高校辅导员队伍越来越卷,同事里,有人去东南亚卷博士,有人在表格里卷数据。细密的指标抢占了工作中原本富有生命力的那部分,「就像是每根头发丝儿都给你规定好了,应该是往上飘起30度」。
经历过困惑、挣扎,傅荣和我们分享了她这么多年的思考、观察。还有她对辅导员工作的最新理解——用「达标」应对形式主义的卷,用省下来的时间和精力,「最大程度激发学生往前走的生命力」。
以下,是傅荣的讲述。
文|青青子
|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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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辅导员的工作也好、大学生活的变化也好,我其实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我还犹豫过,要不要接受你的访问,但看到你提家长群这个事儿,我真的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这两年,大家都在讨论大学家长群。很多人觉得奇怪,中小学生有家长群能够理解,大学生已经成年了,怎么还会有家长群。我也被问过很多次,每次我都很无奈,只能和对方说,你的这个问题很好,这是学校规定,我无法回答。
每所高校的管理模式不一样,我所在的高校,8年前就已经有个别学院建立了家长工作群,成功案例被推广之后,我们学院从2017年开始正式组建家长群。每年9月新生入学的迎新大会,现场贴一张二维码,请家长扫码入群,没有来的家长,就让学生通知家长进群。
最开始,家长群主要是学校信息的补充公告栏。比如大一开学,我们会在群里告知学生在校期间的学业规划、就业方向和学校的管理规定。每学期期末,我们会通知家长放假以及开学日期,提醒大家提前购买车票。到了大三大四,我们还会针对家长进行一些普及型的就业指导。
这几年,家长群逐渐成了回应家长各类诉求的问答平台。各式各样的问题都有。有些关心孩子学业和就业的家长,一进群就要求我们提供学生每学期的课表,学校的保研文件、考公考编的标准细则。说实话,身为辅导员,我很乐意看到这样的家长,也会有问必答。
但更多时候,它是家长们伸向孩子大学生活的触手。我遇到过很多新生家长,去寝室一看,立马在群里问,为什么是六人间,能不能换成两人间;孩子抱怨室友太吵,有要求换寝的,也有要求学生室友消停会儿的;窗户漏风了,水龙头、马桶用坏了,学生还没反馈,家长就先在群里投诉。
还有些家长,只要突然想起啥,第一反应就是在群里找辅导员。天冷了,孩子添没添衣,让辅导员去看看;早上孩子没回信息,让辅导员去寝室给喊起来;听孩子说肚子不舒服,赶紧让辅导员买药送过去。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某些家长恨不得辅导员就是一个「贴身式神」,打个响指,我们立马出现。
组建家长群的这些年,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辅导员从服务学生变成了服务一整个家庭。除了带自己的学生之外,不仅要给家长「扫盲」,因为有的家长在群里看完规定,真的会打电话问,为什么请假只能拿病假条请假,管理这么不人性化的吗?碰到学生和家长闹矛盾,我还得充当居委会大妈,分别跟家长和孩子唠,怎么沟通,怎么聊。
对于学校来说,家长群大规模成立之后,也就意味着,学校管理已经细致到每个学生的家庭。很久以前,有家长的确会说,我不知道你们大学什么规定。有了家长群之后,相关的学生管理规定都会直接发到群里,一旦发生任何问题,家长群里已经通知过了,默认家长是知情的。
家长也默认,只要在群里说完,辅导员就得立马回。一旦当下没有看见,有些家长就感觉受到了怠慢,有时候甚至会投诉。我自己没有经历过,但有辅导员同事遇到过,一个学生晚上发烧,他的妈妈在群里让辅导员领孩子去医院。那个时候大概晚上11点多了,宿舍关寝,辅导员刚好没有看见。第二天就被家长打电话到校办投诉,说辅导员没有责任心。
对学生来说,有了家长群之后,家长随时可以通过辅导员了解自己在校内的真实情况。有时候我们刚发完学校放假通知,学生没有告诉家长,家长就会跟学生说,你不告诉我什么时候放假,我也有渠道知道。这时候,学生就会觉得,辅导员是家长在学校的「探子」,是那个隐隐的背刺者。
当然,这里面也有程度的问题。我很少在家长群里发布规定信息以外的,但我知道有些辅导员会事无巨细地将学校动态传达给家长。像每学期大大小小的考试通知,「请各位家长督促学生做好温习备考」。他们不一定是有意,也是怕学生没往心里去,想借助家长之口再强调一遍,提升教育效果。家长看到了就会习惯性地跟孩子说,还有半个月考试了,我看你朋友圈怎么还在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你可赶紧复习。
我还见过有些家长群,辅导员说一句,下面一长串感谢,整个群无论从、氛围,到诉求,和小初高的家长群真的没有太大区别。
从我的角度,十八岁是成年的年纪,如果高中还是温室,大学应该是走向成年、走向社会的过渡地点,学生得一点点用自己的脚去探,知道哪块是寒地,哪块是温地,用自己的手去触摸,哪怕被冰割伤了,至少知道,等彻底离开学校这个温暖地带,走到那三九天里去,会是什么感觉。一味地延续高中的管理模式,继续将温室延伸下去,哪里才是尽头?
这种管理模式也是不切实际的。小初高的学生放完学就回到了家里,但大学生下了课,回的是寝室,要去面对没有血缘、没有温馨过往,甚至没有一个共同目标的人,至少得学会怎么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相处,最起码能自己照顾自己,生活独立。如果还是什么事都由家长操心,大学养不成这些自理能力,什么时候才能养成?
图源电视剧《三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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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群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平台。你问,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介入学生生活的?其实刚上班的时候我也纳闷,我读大学的时候,一年到头,只有在学期初才会见到辅导员,学期末可见,可不见。其他时间,只有在食堂会偶尔碰见。
我是上世纪90年代的大学生,毕业之后干过别的工作,后来因为要照顾家人,进入现在这所高校。刚参加工作那时候,还可以选岗,我主动要求做辅导员,在我的印象里,这份工作挺轻松。做了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份什么都要干的工作。
我们是学校和学院双重管理机制。除了学校的职能部门向辅导员直接下达命令之外,学院也可以下达命令。比如跟我们密切相关的校级部处,主要是学工处,负责辅导员在学生日常管理方面的安排。同时我们各个学院的学工办,还承担团委的工作职责。
组织部主要负责学生的组织发展,比如说学生的入党、团员评优;财务处负责催缴学费。档案馆负责收取档案、整理档案;教材处组织学生领取教材。招生就业处,确切说就业这一块,也和我们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每年9月份是所有辅导员最忙的时候。每个学校迎新生的日子不一样,有的是工作日内,但是有相当一部分学校是放在周六周天。学生返校的时候要求辅导员必须上班,紧接着军训,虽然说是新生辅导员带队,但是光一个辅导员去带,也不太现实,所以开学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都泡在学校。
还有人觉得,开学之后,辅导员就轻松了,周一到周五上班,周六周日休息。实际上,我们没有什么周末可言。一直以来,学校给我们贯彻的理念叫「学生事无小事」。有了微信以后,更没有了上下班的界限。我记得,有一次我忘充电了,结果那天查辅导员手机是否24小时开机,就把我查到了。第二天还得去跟领导们做解释说明。
做辅导员这三十年,半夜被喊去急诊是常态。最频繁的,应该是疫情这三年。有过好多次,我同时带了4个学生去医院做核酸、看病,领回学校。平时学生晚上胃痉挛,习惯操作也是给辅导员打电话,说明情况。如果辅导员在家,就自己去急诊,学校那边是打120或者同学送去急诊,到了急诊后,学生兜里没钱,那就由辅导员垫钱,拿不回来很正常,学校不给报,没有这笔资金。
我相信很多辅导员都有心悸的毛病。半夜十一二点甚至凌晨,电话铃突然响起,整个人会下意识地从床上弹起来,感觉自己中了一枪,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将要面对什么情况。有个领导和我说,对我印象最深的时候,是看到我在ICU门口,和学生的妈妈抱头痛哭,学生离世就好像是我自己失去了亲人。其实,我就是觉得心疼,好好的一个女孩子这样没了,她如果想考研北大的话,努努力也是能上的。
现在回想,这份工作真的很历练人。你问我怎么坚持下来的,其实我来学校的头七八年,还比较懵懂,有过很多磕磕绊绊,也被学生气哭过。当时有一个学生临毕业,突然跑来问我,一年半前,她为什么没评上奖学金?说我歧视她。可是那会儿,她没有排到名次,就是不够格。我不明白。后来我想起大一的时候,我批评过她,她笑同寝室的女生穷,没有内衣穿,我那时候也是年轻,直接把这个女生训了,说你凭什么瞧不起人?没想到她一直记到毕业。
后来几年相对比较顺,我也知道遇到事儿,要静下来,有逻辑地去思考,尽可能地做好分内的事情。有段时间,我带的学生自身努力,我也尽全力帮他们,整个班的氛围都很向上、团结,每个人都是那种要起飞的感觉,毕业时的考研率破了历史纪录。直到今天,我都觉得骄傲,因为没有什么比学生的成长,更能让一个辅导员感到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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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大概从五六年前开始,和家长群同步,我发现,一方面是辅导员职能越来越没边界,另一方面是非核心工作的任务压力越来越大。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我只能从我的工作变化角度来说一说。
第一块是线上的学习课程越来越多。比如安全教育的网课,要求学生学网课,学够多少才能算学分。后台能查到学习记录,凡是没有学的或者说没有学完的,就会定期的返给辅导员,说你有这些学生没有学完或者没学。
这时候,辅导员就要去学生群里挨个捞人,督促他完成学习,碰到一直不学的,还得问他要账户名和密码,替他学完。你别觉得离谱,如果辅导员不做也会在工作群里被圈出来,学校还会定期张榜公布,每个学院哪个辅导员有多少个学生未能按时学完。
不仅是学生,辅导员也要定期上网课,全年需要学够多少学分。学习的时候,每10分钟跳出一个提示面板,「请点击XX」,证明你还在线,否则就会自动退出页面,重头来过。
第二块是报表和总结越来越多。虽然我们明面上没有KPI,OKR,但实际上这种量化考核已经渗透进日常大大小小的事务里。前面我谈到的辅导员职责,每一项都会有定向的指标。比如要求每年开多少个团会、班会活动,达到基础的数值才会在这一项上加分,而这一项又是无数项中的一小项;就业排名的量化考核,每一个指标都是一张非常大的Excel表格,每一个分类下还有不同的项。
这些指标以前也有,但没有精细到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每个头发丝儿都给你规定好了,应该是往上飘起30度。
拿查寝室卫生这一件来说,最早是每月查一次,后来是半月查,现在是每周查;最早是每年写工作总结,后来是每月写,现在是每周写。到处都是NPC,显性的还好,还有不少潜行NPC,不知何时何地何事会触发「一票否决」,一票否三年,三年全白干。
另外,同一个下发任务,但凡跟学生工作相关的部门,都会要求让我们单独上交一份总结。举个例子,一个校级文化节,学工处下一个通知,团委下一个通知,宣传部下一个通知,学院再下一个通知。同一个活动,交四份总结,每个必须不一样,就像是4件衣服,同一个款,只是色儿不一样。
结果是,经常我当天约好了一个学生做职业规划,忽然下来两个表,我只能先去应付这些。但我个人觉得,我要是花这两个小时的时间和学生谈,谈明白了,对他个人真的很有益处,至少比我在他们给我画好的格子里填上他们想看的东西要强。
有时候,我觉得这些报表就是为了和我抢时间,让我机械性地填表,而不是说留给孩子,帮助他们成长。但长此以往,辅导员工作里那些有创造力的、让孩子们能好好生活下去,有生命力的东西会去向哪里?
除了这些越来越重的任务,还有越来越多的责任压力。前段时间学生寒假返校,以前,只要楼长同意,学生就可以直接住进去。但是这几年,都必须辅导员书面或者电话确认,楼长才会放学生进宿舍楼。
那天,我有个学生拿着我和她的微信截图去找楼长,对方说不可以,必须让我打电话确认。我在跟楼长沟通这件事的时候,旁边一个老师也很纳闷,说学生既然返校了,就让她住进来,为什么还要辅导员同意。我和她说,这里边涉及一个问题,学生一旦进入宿舍,就确认他已经归属到学校的管理范畴之内。在此期间,如果学生发生了任何问题,辅导员就要负起提前返校学生的安全责任。
说到底,这是制度设计和追责流程问题。辅导员是离学生最近的人,任何和学生相关的事务,最后一定会落到我们身上。每次我看到高校招聘辅导员的信息,我都会想,为什么每年各个高校不一定招任课教师,但一定会招辅导员?我能不能这么理解,磨损越快的部件,需要更换的时间就越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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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大学的时候,除了学业,大部分生活都在社团。每个周末,我还会出去打工,早上5点半起来,出门坐公交,去给学生做家教,挣到钱就去买书买好吃的,日子很简单很快乐。
到这所学校工作后,开始带的几届的学生还相对比较积极,有听家长话的,也有叛逆的,但内心都比较自洽。这几年,我观察到,不快乐的学生越来越多,迷茫的也越来越多。
什么是现在大学生的迷茫?大一大二我就不说了,我遇到过很多大三大四的学生,上来就问,老师,你看我以后是考研还是就业?这么开放性的问题,他们拿不出一个相对明确的方向,也没有任何的考察。经常和学生聊求职竞争力,我发现100个人里面大概有七八十个,大学生活,除了专业课成绩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实习、没有社会实践,也没有社团活动。
有时候我也反思,这不能怪孩子。前面谈到家长群这种管理方式,其实不止家长群,大学的「温室化」体现在学生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五一或者十一放假,以前的孩子们愿意去哪玩,就去哪玩,到点回来上课就行。但是现在,假期之前还要统计大家都去哪儿,有留校不走的,每天还要晚点名。这个点名系统只有在校区范围内点才签到成功,如果晚上没有签到,辅导员就要挨个确认。
在校园活动方面,无论是我上大学的时候,还是刚在这所学校上班,学校里边还有舞会,但后来因为担心发生群体性的打架斗殴事件,全都停了。现在学生的集体活动只有辅导员带队参加官方指定的某类活动。
「温室化」的另一个方面就是学生延续高中的学习状态。我们知道,小初高的学习,大家都是趴在桌子上学,就高考一个目标。但到了大学,我们有好多个目标,不仅只有学习,还包括找到人生的主线。这是需要孩子们自己站起来,向四周看和探索的。如果还是延续以前的模式,学生怎么会不迷茫?
这里面还有家长的变化。这几年,我见过很多家长,哪怕没有家长群,也会挨个把孩子室友的联系方式加一遍,一旦和孩子联系不上,就去找同学。有的时候,学生可能会跟家长说,我在寝室适应不好,跟同寝室谁有了点小口角,孩子是无心抱怨,家长就会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寝室的谁,人品可不怎么地了。
我见过最厉害的,两个女生在寝室拌嘴了,平时她俩关系不错,那天因为约好一起吃饭被其中一个放了鸽子,就翻了翻小账,正好其中一个女生的妈妈打电话,听到女儿哭了,立马挂了就让我去劝,不光给我打电话,她还给在本地的几个亲戚打,亲戚赶到了宿舍,就要对方父母的联系方式。明明她们之间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过两天,也就和好了,这样一弄,孩子以后就真的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所以我也发现,现在的学生好像越来越不适应人和人之间的自然交往,经常会手足无措,对彼此的容忍度也在变少。平均一学期下来,至少有5个寝室因为吵架、闹矛盾要求调寝的,尤其是周末,我经常要去处理寝室纠纷。
我觉得,一方面是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跟同辈这种密切的、近距离的接触很少,习惯了有自己的地盘。而且大家敢于表达了,你让我不舒服,我就要立刻说出来,不忍。
另一方面,也有管理的影响,这都不只是大学管理问题,比如以前的小初高,孩子们下了课都是敞开玩的,在教室外打成一片,现在好多地方孩子课间不能下楼,不然就会被扣分。如果我们的教育从小就把孩子固定在一个小格子里,到了大学,突然打开了,很多人当然会无所适从。
还有大家都在谈的学生心理健康问题。我刚上班的时候,一旦学生有突发的精神病症,没有说前期有任何症状的。但这两年,有好几个学生病发,一深入了解才知道他们在初高中时候就有过休学、住院的情况。
我们学校每年会对学生的心理健康状况做两次大规模筛查。说实话,这些筛查的量表,但凡孩子有一点小心思,完全可以规避。我也发现,量表能量出来的,后期多关注的话,基本不会有大事,量不出来的更让我担心。有时候遇到一些学生,我感觉就像面对一个黑洞,他吸收你所有的话,但没有任何反馈,两个眼睛都不眨一下。
外在的变化也影响着他们,以前,一个人的路相对单一,就一条直线,往前走,没有太多的岔路。但是现在,信息那么多,又那么分散,每个学生手里看似握着好几个毛线团,可以往不同方向甩出去,但如果内心没有一条绷直的主线,就会变得很碎片,自己也觉得很割裂。
这种分散,或者说碎片化,不光体现在时间的分配上,我观察到,大学生活也在碎片化,在个人成长的主脉络上,家长想控制他,个人也有想法,他所在的环境,可能这个同学要考研,那个同学要就业,主见也被碎片化。
我们这里不是精英大学,可能精英大学的确是内卷的重灾区。但就我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卷起来的也有,主要是那批自己脑子里有主线,从来没停下过的那些人,一进学校,就给自己设定清晰的目标。还有一些被迫卷起来的,可能是家长要求他们卷起来。而且家长已经规定了,让他们朝考公考编那个方向去卷。
更多的孩子,有的是身累,成天忙忙叨叨的,把自己的生活填得很满,但没有具体的目标;有的是心累,比如究竟是考研还是就业?纠结来纠结去,什么都没干。还有一些孩子是身也不累心也不累,浑浑噩噩混日子,那么4年之后,当他们离开大学这个新手村,社会进不去,接棒的只有爹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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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就业环境也变了。每一年都是最卷毕业季,学生的就业压力大,辅导员在招生就业方面的任务压力也越来越重。
以前在就业这块,更主动的一方是用人单位,俗话说求贤若渴,后来慢慢变成双选了,学校就开始积极联系以前的毕业生的用人单位,看看他们今年是否还有招聘计划,辅导员也会通过自己的关系、资源去联系一些用人单位,确定对方有招聘计划之后,把他请到学校来,给应届的毕业生开招聘会。
从去年还是前年开始,就业这块重点强调访企拓岗,也就是辅导员主动访问有用人需求的企业单位。通过每年对用人单位数据库的更新,发掘新的岗位。
学生到了大四之后,我们还会给每个人单独设立一个就业台账,定期沟通,确认他们目前处于什么状态,投了多少份简历,收到多少回复,本身的意向是去哪里,吸引力最大的岗位是哪个,等等。等于说是给每一个学生做一份动态调整的职业规划和就业指导。
很多人不知道,我们现在说的「就业率」,实际上是一次性就业率,截止到每年8月的最后一天晚上,也就是毕业两个月内的就业率。
现在的就业市场,择业期比以前要长很多,年底的就业率肯定好过8月,转过年,就业情况会更好一些,大多数家庭,除非家里特别有钱,一般都不养闲人,学生多少会找点事情干。但对于辅导员来说,8月底的就业率就是硬指标。
就业的压力还来自于学生和他的家庭。相对而言,辅导员每年接触大量用人单位,也接触毕业生,对自己专业涉及的行业比较了解,对每个学生在就业方面能走到哪一步,能获得什么样的岗位,以后有什么发展,都有一个初步的预期。
问题是,我的预期往往和学生家长对学生的期望合不到一块去。这时候,学生就会在现实和家长的期望之间来回摇摆。去年我的一个毕业生,已经找到了一份比较稳当的工作,他自己也比较满意。但孩子父亲就觉得他考研没问题。这个学生的成绩在专业里是倒数第五名,连大学英语四级都没过,还是一定要让他考,考研班、考试费用都交了,怎么劝都不行。学生也一头雾水,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跟孩子母亲再三沟通,她又去劝父亲,才放弃了让孩子考研的念头。
当然,懂行的家长也有,但我的观察是,有相当一部分家长,别人家的孩子考研,我孩子也要考研,别人家的孩子考公,我孩子也考公。以前的家长不懂就不干涉了,让孩子去做。这些年给我的感觉是,互联网发达了,知识碎片化了,大家能获取的信息越来越多,很多家长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但实际上,又和现实社会以及孩子的真实状况都有一定程度的脱节。
我记得有一次迎新生,一个家长送孩子来,千叮咛万嘱咐说,你一定要过四六级,当时我就很好奇,问他为什么这么说?家长说,我在网上看了,只有过了四六级才能拿到学位证。这都是啥时候的老黄历了?
到了大四,这个孩子准备留学,一回校就跟我说,父母让我一定要雅思考及格,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如果家长真的用心,可以去搜一下,留学对雅思的成绩要求是多少?但他没有进行任何细致的考察,只是听说要考雅思,那就要考及格。
现在的孩子呢,表面上比以前会反抗,会做一些叛逆的小动作,比如家里让他考研,报名费用交了,学生偷偷不去。但是真到了人生大事的决策上,如果他的高考志愿是在父母的影响下报的,最后就业还是会按照家长给定的去走。
一直以来,在就业这块,我希望学生能找到自己的人生坐标,做自己感兴趣,让自己快乐、感到幸福的工作。这个工作不一定和专业完全一致,也不一定名利双收,但它一定让人觉得有意义、有成就感,有幸福感,有获得感。
我遇到过一个家长,让我和他的女儿谈一谈,一定要考省内高校的研究生,他说,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不能离家太远。但我知道,这个学生想考任何一所重点大学都是可以的。我问她,你怎么想,她说,想考外省的一所985高校。我就说,你没有问题,加油。她很诧异地问我,我爸不是让你来劝我考省内高校。我说,你爸说他的,你是我的学生,我只为你负责。她听完很开心地走了,后来也如愿考上了那所大学的研究生。
我还发现,在我带过的那么多届学生里,尤其是前几届,体制内不是学生绝对的目标。想考没考上的,也不会像现在压力那么大。那时候,机会还相对多,大家的心态是,干什么都行,我先试试看,人生还长。
但是这几年,我明显感受到,不光是家长,学生的心态基本也都是,有多稳求多稳。甭管考不考得上,大家先一窝蜂地考研,能考上的平均下来30%左右,考不上的,又和其他人汇流去考公考编。我遇到过一些学生,已经找到了民企工作,临签合同,还是决定毁约,要进体制,甚至会直接和我说,我就想干那种一眼能看到退休的生活。身为辅导员,我感到很无奈也很无力,但这就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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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也想说说这些年来的困惑和反思。现在很多人说,辅导员很卷,就我的观察,「卷」是真卷,但很多都不是卷在辅导员的核心工作上。
和高校教师队伍平行,辅导员也有自己的晋升路径,双线晋升,可以晋职称,也可以晋职务,最高级别有正处级辅导员,可以当学院的党委副书记、书记。
我见过不少辅导员开微博,开视频号,组建自己的工作室。初心不尽相同,阳光向上,影响力各有千秋,后期发展也各具风格。日常报送材料上的「卷」,也是百花齐放,有的完全仿效上级格式,标题用黑体二号,正文用楷体GB,完成后不是简单用订书钉、曲别针订好,而是再用单杆文件夹或全封闭文件袋上报,嗯,就两页纸;厚一些的阶段性汇总,找印刷公司,彩印装订成册,摆起来规整堂皇,大受表扬。
还有一些辅导员选择在职读博,最讲究的不脱岗,只压缩自己时间精力;有的一直请假,自管学生全交给同事;有的选择去国外读博。大家的想法都是有了博士学位,就有机会转教学岗,离开辅导员队伍,有机会成为学院院长,或者挂靠到相关的教研室,当硕士生导师。
尤其是这几年新来的辅导员,和我们当时真的不一样了。他们可能一入职,就明确了我以后要怎么做,所以我现在得怎么做,通过以终为始的职业规划的方式,走好自己的每一步。其实也是求稳,跟学生一样。
那天我还看到哪个大学的招聘辅导员的公示,全是博士,我当时就想,大家都已经渴望稳定到这种程度了吗?你要知道,在我刚进这所学校的时候,真的没什么人想做辅导员。
有那么一两年,我认真想过辞职。不光是压力大,同事卷,我最无法忍受的,是这个职业不被尊重。我们有一部分职责是检查学生的迟到早退情况,很多回我去教室查课,进去之后,任课教师直接说,你谁啊?我说,我是这个班的辅导员,来看看有没有逃课的。对方说,让你进来了吗?我说,现在是课间休息。他立马对着同学说,我们现在马上上课,请你出去。
很多辅导员都遇到过这种情况。在高校内部,从上到下,很多人觉得辅导员就是管管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在我的理解里,无论是授课老师还是辅导员,它都是一份普通的工作,我们各司其职,有的人以此谋生,有的人以此谋爱,有的人以此谋利,有的人以此谋名,没有什么高下贵贱之分。
但我为什么还是没走?可能和很多老师一样,让我坚持下来的,始终是我的学生。2020年,我遇到过一个女孩子,大一上半学期就要退学。她的底子很好,但刚进学校,有一些迷茫,加上家里困难,想要进厂打工。当时快放寒假了,我就和她说,厂里的生活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样,不然先用假期这段时间去感受,开学了再说。在我坚持之下,那个孩子说,好吧,老师我听你的,但我要是觉得打工好,开学就不回来了,找同学帮我办。
后来发生疫情,等她返校的时候已经5月份了。那个时候,我又和她说,再学一阵,看看这学期期末,你的成绩怎么样?也许你比你想象中的更适合学这个专业。孩子也就一直学,去年这个时候,她考到了某个211大学的研究生。她没有和我表达过感谢,我也不在意,我只在心里偷偷为她感到高兴。我觉得,这就是身为辅导员的价值,最大程度激发学生往前走的生命力,在他们心里,种下一颗树。不需要谁认可,而是它自身就具备内在价值。
上次聊天,你问我,什么是我认为的辅导员职责。我认真想了想,现在,我给自己重新定下的职责是:学生的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可以做到同步生长,在毕业之前,学生能具备自立、自强、自爱的能力。
(应受访者要求,傅荣为化名。)
图源电影《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