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五,摄于1954年。资料图
一、通读《大英百科全书》
王云五是力学成才的典型,尤为世所艳称者,乃是他通读《大英百科全书》一事。1974年,86岁的王云五在接受采访时回忆,自己18岁到21岁的时候,“我因为好奇,当商务印书馆初次代理发行《大英百科全书》时,我就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全部。当年书价是三百元,三年付清,我的薪水每月是廿四元,于是,每个月要用半袋薪水去付书款。拿到了书,我是逐字逐句地阅读,想想得来不易,就特别用心,对每一条都不放过。不到三年,三十厚册的书我已经读完了,从此,我也发现自己样样都看得懂了,就连高深的数学,也一样通。”(见胡有瑞《学术界的奇人——王云五访问记》,收入《王云五全集》第18卷,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
这样的苦学功夫让人感佩。但他自己从很早时起就承认这不是治学的好办法,如在《怎样读书》(载《读书月刊》1930年12月第一卷第二期)一文中谈道:“多看书也有毛病,这一点是我自己要忏悔的。随便看书不但花了许多精神,而且是白费时间,这是多看的坏处。有一个笑话,《大英百科全书》本是一种参考书,而我却把这部书从头至尾地读了一遍,像这样的读书是等于不读书。希望诸君不要走我失败的路。”王云五号岫庐,在上引访问记中,记者写道:“胡适是岫老的学生,逢人就推介岫老,而且必定宣传一下岫老读遍《大英百科全书》这件事。”而王云五则如此回应记者:“我常对适之说,别宣传了,我用的是笨方法,读书不专,对每门学问只能得一大概,这样就会一事无成了。”
茅盾曾在回忆录里嘲讽王云五通读《大英百科全书》之说:“……(王云五)于一九二二年一月正式就任商务编译所所长。他带来了几个私人。这几个人实在是他的耳目。这几个人为王云五吹嘘,说他兼通理、工科,善英、法、德、日四国文字,《大英百科全书》从头到底读过一遍。但这些肥皂泡不久就破了。编译所中通英、德、法、日这四国文字,留学回来,专业为理、工的人,少说也还有一打左右,他们向这位新所长‘请教’一番,就匿笑而退。”(见《我走过的道路》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10月第一版)茅盾和王云五在政治上分属对立阵营,他对王云五的讥刺也许不无偏见的成分,但我想,岫庐虽然下过卓绝的功夫,但究竟未成专家,学问的深度有所欠缺,也是符合常理的。可王云五通读过《大英百科全书》一事,倒未必是全无依据的吹嘘。王云五的儿媳李纯瑛,后来用英文写了回忆录,前些年被译成中文出版,书中记录了她参观王云五在上海的书房时的印象:“他的书一本本摆满了整片的墙,这里什么样的书都有,从现代的书籍、精装本到老式手缝的书册,还有古时候的卷轴。我的眼睛停在一套《大英百科全书》上。这套书歪歪斜斜地在书架上互相靠着,有如受伤的士兵一样。书的封面已经破破烂烂的了,书脊也已满是皱褶,但是这些破旧的伤痕不但没有降低它们的价值,反而更加显示出历史留下来的光辉。听说爸爸不但研读了共18册的《大英百科全书》,而且还牢记了全部的。看到这套书,可以想见这些传说,所言不差矣。”(李纯瑛口述、王泰瑛整理、朱其元译《烽火·乱世·家:王云五家族口述史》,东方出版社2018年7月第一版,第191-192页)李纯瑛提到的《大英百科全书》册数(18册)与王云五所说的(30册)不同,这显然是她不了解书的缘故。但她目击书册因翻阅而破旧残损的状况,应该属实。王云五当年以分期付款方式购得的《大英百科全书》当然是崭新的,认真读过一遍,再加上多年摩挲,才会变得那样罢?我是宁肯相信传说,而不愿解构佳话的。
1920年,王云五在他上海住所的书房和他的两个孩子,以及亲戚合影。
二、德文也有相当程度
岫庐好藏书,其中外文书数量颇不少。1952年,他在《我的图书馆生活》(收入《我的生活片段》,华国出版社1952年8月初版)一文中回忆:“我自民国五年(1916年)由北平返上海,迄二十六年(1937年)八月中日全面战事发生时,其间二十年继续收集之书籍,连同前此已有者,计有木版书约三万册,铅印及景印书约四万册,各国文字书籍约七千册,合起来将达八万册。”茅盾回忆录里提到,在就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前,“高梦旦亲自拜访了‘隐居’在上海的王云五。高梦旦带了郑贞文同去。郑贞文(心南),留日学生,福建人,专业化学。据郑贞文说:王云五藏书不少,有日文、英文、德文的书籍,其中有不少科学书。有德国化学学会出版的专门化学月刊,从首卷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整套齐全;这种杂志,郑贞文在日本理科大学图书馆内曾见过,回国后却不曾见过,不料王云五却有之。经过询问,王云五只得直说是从同济大学医学院德国化学教师那里买来的,这位教师因欧战而回国。王云五所藏的外文书籍,极大多数是乘欧战既起许多外国人回国的机会,廉价买来的。”
王云五在《我的图书馆生活》一文中写自己早年在上海肆力收书的情形:“那时候的英文专修学校,除星期日休息外,星期三和星期六的下午也停课;而这两个下午我总是消遣于北京路一带的旧西书店和河南路福州路一带的中文书店。这些旧西书店多从拍卖行把外国人回国者的家具什物和书籍一起买回来。他们对于家具什物都还识货,自能待价而沽;但对于西书既不知其,便只凭外表装订之优劣与书籍的新旧,胡乱定价出售。我在布先生那里当教生的一年自动阅读的书颇多,对于西学已略窥门径,于是某书有用,某书无用,便不致随其外表而定;因此,在那里搜购西书往往获得很有价值的名著,而代价之低往往在原定价十分之一以下。”这里有关“外国人回国”的叙述,与茅盾所记相同。《我的图书馆生活》还讲到,在王云五加入商务印书馆前的几年,“由于第一次欧战后外汇汇价大跌,美金一元仅当我国国币七八角,于是向外国购买新出版书籍的价格至廉;同时我对各科学术都有了门径,也就得以极廉之价选购最精要之作。加以最近数年渐能读法文及读德文书籍,故于中英日文的藏书外,还参入若干法文及德文著作。”
王云五旧藏《布罗克豪斯社交辞典》。
2023年初,我买到两卷贴有岫庐藏书票的德文书,是《布罗克豪斯社交辞典》(Brockhaus' Konversasions-Lexikon)第十三版(1901-1903年印)的零册。布罗克豪斯出版社以编纂出版德文百科全书闻名,《布罗克豪斯社交辞典》无百科全书之名,而有百科全书之实——到1966年,该系列就改称《布罗克豪斯百科全书》了。《布罗克豪斯社交辞典》第十三版共十六卷,另有补编一卷,每卷均超1000页,内附多张黑白、彩色图片及拉页地图,好纸精印,是当时极有影响的豪华百科全书,只是篇幅略逊《大英百科全书》而已。既然王云五早年的治学途径是读英文的百科全书,那他在学了德文以后,会想到再购读德文的百科全书,也就自然而然了。
我手上的《布罗克豪斯社交辞典》第八卷、第十四卷,每卷书前空白页的左上角均贴着一张简朴的书票,除了“岫庐藏书”四字外,还印着“价值”“类别”“类号”“总号”字样,但皆空白未填。书名页左上角则钤紫色椭圆形德文名章:Sze Go Sun Chinesischer Student,说明这套辞典是一位叫Sze Go Sun的中国大学生的旧藏。王云五讲过,他是旧西书店的常客,想来这套辞典就是买来的二手书。
王云五真有能力读这部德文百科全书吗?还是有可能的。他在《我怎样自修》一文中介绍自己“用比较的方法来读外国文书籍”时曾写道:“后来我研究法文和德文,从略能阅读之时起,便设法购取已有英译本的法文及德文名著,初时系比较阅读,稍后则先阅法文或德文原本,遇有不很明白的文义才取英语本比较。……至于第一部德文名著与其英译本比较阅读者,记得是席勒氏的Die Jungfrau von Orleans(《圣女贞德》)。”《奥尔良少女》是席勒写圣女贞德的一部戏,王云五能借助英译本读这样的德文名作,说明德文已有相当程度。
三、岫庐藏书之归宿
《布罗克豪斯社交辞典》书前另钤“上海财政经济学院图书馆”藏书印,这是怎么回事呢?说起来,尚有一番曲折。
潘序伦在《立信会计学校的创办和发展》(见《文史资料选辑》1980年第一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4月第一版)一文中提到王云五为立信会计专科学校捐赠图书之事:“由立信同学会数以万计的校友为本校新设图书馆征募图书,在短短的一二年内就征集到中外图书5万余册,其中最大的捐赠人是校副董事长王云五,捐赠了2万册左右。”立信会计专科学校“新设图书馆”是1947年的事,岫庐藏书归之当在1948年。
王云五的捐赠,恐怕并非情愿,而是不得已的。他在《我的图书馆生活》一文中谈道:“写到这里,我不得不一述我从十八岁以来迄于六十二岁离开南京和上海之时,我的私藏图书的命运。这些图书除了事前借存于某学校约二万册以外,南行随身携带仅占极少数,其他都分别托人保管,俾得便择要转运南来;却因局势转变太快,而所托之人或由于畏祸,或由于其他原因,似乎都没有尽其受托的责任。及京沪相继沦陷,由于共产党宣布我为战犯之一,便实行抄家,于是我留在京沪的藏书,除借存某校及战事初期移至香港者外,悉数遭共产党缴没,至于借存某校者,终久亦定被掠夺;故实际上的损失当占我的藏书全部百分之九十以上。”
立信会计专科学校校长潘序伦。
这里提及的“事前借存于某学校约二万册”,与潘序伦所写王云五捐赠立信会计专科学校的图书数量相合,“某校”当然就是指立信会计专科学校了。王云五跟立信的校长潘序伦交情甚笃,因此才会把自己珍视的藏书“借存”于那里。抗战胜利后,王云五成了政坛显要,1946年出任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1947年升任行政院副院长,1948年,他在财政部长任上因发行金圆券失败饱受抨击,11月引咎辞职。11月26日,王云五携家眷自南京飞往广州。12月25日,中共中央通过新华社发布了一份四十三人的战犯名单,王云五位列第十五(编者注:习惯上称为第一批战犯名单,胡适在次年1月26日公布的第二批名单中)。1949年1月,王云五出走香港。1952年,高等学校院系调整,立信会计专科学校被并入上海财政经济学院。王云五“借存”或“捐赠”的那两万册书也就跟着到了上海财政经济学院图书馆,所以《布罗克豪斯社交辞典》上才有了馆藏章。馆藏章上叠盖了“上海社会科学院图书馆注销章”,证明这辞典还进出过上海社会科学院图书馆。兜兜转转,如今它们又到了我手上。这恐怕要算是不很平凡的图籍播迁之旅了。
1979年8月,潘序伦于王云五九十寿庆后在海外发表了一封公开信,题为《潘序伦书寿王云五》(收入《潘序伦文集》,立信会计出版社2008年10月版),当中一段云:“犹忆一九四七年我兄离沪之前,曾将多年收集之词汇卡片数十万张,交由伦当时主持之立信会计专科学校保存。建国以后,伦以为此属文士之心血,国家之财富,理应归之国家,俾发挥其应有之作用,因代为交与国立图书馆保存。我兄曾有志于将此材料,编著中华百科全书。今国家已在京沪等地,设立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网罗人才,全力以赴,遥想百科全书问世之期,定在不远。倘杖履在此,伦知当亦为之莞尔首肯也。盖使理想成为现实,宁非人生一大乐事乎?”潘序伦此信或有统战之意图,但其中透露的信息还是值得玩味的。原来,王云五为编著中文的百科全书,曾收集词汇卡片数十万张,最后也借存在立信会计专科学校。王云五大半生,与百科全书,也可谓“痴缠”了。
• (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刘铮
刘小磊
结论:通读《大英百科全书》并不仅仅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它不仅可以开拓你的知识视野,还可以提高你对不同语言的理解能力和记忆力。然而,尽管王云五的成功例子表明可以采取通读策略,但在政治环境中的这种行为并不总是能得到官方的认可。反之,他认为王云五的通读经历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肯定,因为他认为王云五虽然通过分期付款的方式购买了所有的《大英百科全书》,但实际上并没有达到专家水平。
王云五是中国现代力学成就的典范,尤其是他在上海书房中读书的经历更是广为人知。在晚年,他将自己的书房作为博物馆开放给来访者,这让公众有机会欣赏他收藏的各类书籍,并了解他的兴趣爱好。他还珍视家中书架上的每一本书,使得这些书籍在损坏和变色的情况下仍然有价值。王云五的家中还有一个单独的书房,里面藏着很多书票,据说这些书票是由他向外国购买的二手书。
在了解王云五的经历后,我们可以得出一些结论。首先,王云五确实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学习者,他成功地读完了一套《大英百科全书》并且自学了很多科学知识。其次,他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也体现在他珍视外国书籍的热忱上。尽管他曾经面临政治困境,但他并没有放弃,而是利用业余时间去购买和研究外国书籍。最后,我们可以看出,他有一种超凡的记忆力,即使多年阅读后,他也能够记住各种书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