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叶 |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
近年来,中国生育率呈现显著下滑趋势,2023年全国出生人口骤降至902万人,较上一年减少54万,出生率跌至6.39‰;与此同时,死亡人口攀升至1110万人,死亡率为7.87‰。这一年度末,我国总人口锐减208万,首次步入人口负增长时代,标志着中国人在短短几十年间经历了生育观念的颠覆性转变——从视多子多孙为福气的象征到对生育的普遍畏惧。如今的年轻人不再将生育视为人生必经之路,甚至部分秉持传统观念的父母也开始反对催生二胎,甚至劝告年轻人少生孩子。例如,一位年逾六旬的阿姨,尽管其孙子已经7岁且由她一手带大,但面对再生育的问题时,她明确表示:“儿子经济条件优渥,再生一个本不成问题,但我已深感育儿之艰辛与麻烦,宁愿不参与他们的再次生育。”
这一现象引发了深刻的思考:究竟是何种力量影响着当代人们的生育观?在这其中,家庭育儿精细化的新趋势成为改变生育观念和行为的重要因素之一。育儿精细化使家庭前所未有地将精力和资源倾注于育儿领域,它不断加剧年轻一代和老一辈的育儿焦虑,并深刻影响着家庭经济决策以及代际关系。
一、精细化育儿的诞生
去年三月,我初为人母,亲身经历后才意识到育儿竟如此复杂。新生儿的需求繁多且精细,连最基本的冲泡奶粉都需遵循严格的专业流程,包括奶瓶奶嘴消毒、按先水后奶原则用45℃温水按照特定比例调配奶粉,摇晃均匀并排气。这仅是最基础的一项任务,洗澡、抚触、早教、哄睡、晒黄疸治疗、内耳前庭训练等每一个环节都有着精细入微的“科学方法”。年轻的父母尚未充分感受新生命的喜悦,就已经步入了一个充满陌生词汇与知识技巧的复杂世界。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老人也感到无所适从,他们似乎突然失去了带孩子的自信,甚至在缺乏专业指导的情况下,有些老人不敢轻易抱起婴儿。更令人紧张的是,儿童保健门诊(儿保)如同一道严格的检验关卡,评判着家长的实际操作是否符合标准。婴儿出生一个月后,儿保会详细评估其生长曲线、运动发展水平、认知能力等指标,家长掌握的知识完备度及育儿精细化程度直接影响儿保的结果。家长们对此高度重视,获得医生肯定时常用“得到表扬”表达欣喜,而未达标的家长则常以“遭到批评”流露出内心的焦虑。这种医疗检查中的“表扬”与“批评”,足见家长们对儿保结果的重视程度。未能达标的家庭往往背负愧疚心理,为了改善现状,他们在各类论坛和分享平台上积极寻找经验和策略,期望下次能让孩子达到理想的标准。
精细化育儿已经超越个别精致家庭的实践,构建了一套完整的知识体系和操作规范,成为全社会育儿的新共识,颠覆了传统的育儿方式。这套育儿模式进一步与医学性质的儿保评判规则相结合,强化了其“科学化”的特质,并逐渐演化为一套必须遵循的“硬性规则”。
深入探究精细化育儿的知识体系,可以发现其虽有现代医学知识的支持,确实提升了育儿的科学性和优化了传统方法,但在其内部却混杂着似是而非的“科学观念”,知识来源多元,许多并非来自正规医学机构。即使剥离明显的谬误,精细化育儿依然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是一种主观建构的产物,蕴含着清晰的理论预设。育儿实践中,两套核心语言编码体系尤为突出:
1. 理性化的科学管理主义:
科学管理主义原应用于工厂管理,旨在通过确定理性的技术和方法优化生产流程和效率。当应用到育儿场景时,其核心特征保留不变:(1)标准化与量化管理,儿童的成长被精细划分阶段,尤其在婴儿期,以月为单位设定目标,包括解决的问题、训练重点和健康监测指标等;(2)儿童可训练性,要求儿童适应经过理性设计的操作流程,如通过大人引导培养婴儿形成特定行为模式,睡眠训练就是典型例子,通过降低安抚等级来提高婴儿自主入睡的能力;(3)风险防范主义,强调定期监测和科学育儿流程以预防各种风险,无论风险概率大小,都应尽量避免。比如辅食添加过程中的食物过敏测试,家长往往会采取循序渐进的方式逐步引入蛋黄,以确保安全。
2. 人格塑造为核心的心理学视角:
心理学认为,人格在幼年时期形成,并影响个体一生的行为、决策及幸福感。这一理论预设增强了家庭教育的重要性,无形中加重了家庭的责任。在此背景下,几个关键术语最为引人关注:(1)性格与习惯养成,认为孩子早期应培养专注力和自主性等重要人格特质,如不过度陪伴以保持婴幼儿专注力,鼓励自主进食等;(2)安全感与创伤规避,强调婴幼儿时期的安全感对于未来幸福至关重要,因此父母对儿童需求的及时回应被视为至关重要的责任。
这两套语言体系构成了育儿精细化实践的核心理论支撑,它们提供新的词汇和语言工具,不断巩固精细化育儿的合理性。然而,科学管理主义的标准化管理、儿童可训练性及风险防范主义并不完全契合儿童发展的自然规律,同样,以人格塑造为核心的心理学亦带有明显的预设和成年人的主观投射。互联网上的众多传播主体对这两种语言的泛化使用,更是拉大了它们与“科学”的距离。当前广泛认同的精细化育儿虽然包含大量主观建构与“意识形态”成分,但它无疑引领了我们对育儿的认知变革,并极大地重塑了当代育儿实践。其普及程度极高,年轻一代父母几乎都能熟练掌握和运用这套精细化育儿的专业词汇和操作方法。
二、精细化育儿引发的家庭变革
在中国文化背景下,养育子女作为世代价值的核心,人们普遍将其视为实现人生责任的关键。因此,育儿的精细化与复杂化不仅改变了育儿实践本身,还对中国家庭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力可能超乎我们的想象。
首先,育儿专业化与育儿消费市场的兴起。精细化育儿快速建立起育儿知识与实践的专业壁垒,让新手父母陷入迷茫,同时也削弱了祖辈的传统育儿经验的价值。育儿逐渐从一种本能活动转变为需要专业知识支撑的专业活动,为市场资本深度介入家庭生活创造了条件。医学专家、母婴博主、婴幼儿从业者等群体成为主要的知识输出者,在各大平台创造新词汇、推广各式育儿经验。同时,市场上涌现了诸如月嫂、育儿嫂、训睡师、月子中心、早教中心、托育所等各种专业人士和专业机构,他们既分担了育儿压力,又制造了新的焦虑。此外,为了满足精细化育儿的要求,一系列母婴产品如消毒柜、恒温水壶、摇奶器、温奶器等变得不可或缺。同时,评估儿童健康发育状况的评测机构蓬勃兴起,这些商业化运营的机构虽具医疗属性,但更多扮演了市场参与者角色,一些知名儿保医生的预约一号难求。育儿知识与育儿消费几乎形成了等同关系,高昂的价格并未阻止家长购买,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偏离科学育儿的道路。
其次,育儿焦虑的滋生与精疲力竭的育儿现实。精细化育儿建立了一整套严密的体系,通过科学与心理学的话语,将育儿实践与幼儿身心健康、未来发展紧密相连。其中既有真实的关联,也有大量的模糊,共同制造了强烈的育儿焦虑。市场主体出于盈利逻辑,热衷于放大某些育儿实践的优势和违背这些实践的危害。许多年轻父母因孩子无法在特定阶段达到科学育儿的标准化要求,产生强烈的负面情绪,自责于未能妥善照顾孩子,担忧孩子是否存在发育问题或未来表现不佳。例如,科学育儿提倡婴儿多爬行,根据早教标准,婴儿爬行时间不得少于500小时,爬行质量直接影响大脑发育。若婴儿爬行晚或直接进入走路阶段,常被认为是大运动发育迟缓,这使得家长异常焦虑,进而想尽办法加强对婴儿爬行训练。
实际上,依赖理性化的科学管理主义与以人格为中心的育儿理念并不能完全匹配现实情况。儿童发展存在极大的个体差异,某一阶段存在的问题很可能在后续阶段自行解决。然而,精细化育儿为每个阶段的儿童设定了标准化的生长指标与运动认知水平,这必然导致大量正常儿童和家庭陷入育儿焦虑。同时,同一套话语体系内部存在不少矛盾冲突,比如既要训练婴儿遵循科学作息规律,又要给予足够的安全感以满足心理学的要求。总之,精细化育儿自身就孕育着诸多矛盾,而这些矛盾最终转化为家庭的焦虑,由于家庭分工的特性,母亲通常承担了更多的育儿压力和时间投入。
再次,精细化育儿深化了新时期代际矛盾,引发了新的家庭冲突。在中国传统的家庭模式中,祖辈与父辈之间的育儿合作普遍存在,以减轻年轻一代的负担,促进小家庭的发展。然而,精细化育儿的出现迅速拉大了两代人在育儿观念与实践上的鸿沟。由于背后支撑的价值观与知识体系迥异,育儿方面的代际差异无处不在。比如,祖辈喜欢亲吻婴儿的脸颊和手,而年轻父母则担心细菌传播和疾病风险;祖辈主张顺应婴儿自然发育,常常因心疼孩子而阻碍年轻父母实施各类训练计划;祖辈倾向于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