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五十生辰全家合影。
1939年3月17日,吴梅(1884—1939)在云南大姚病逝。在去世前,他曾分别写信给几位朋友、弟子,以身后之事相托。正因这一份“身后之托”,使得吴梅的著作在其去世后陆续出版,特别是《霜厓词录》一种,由于不同受托人的介入,产生了好几种版本。几年前,友人浦君因得见文楷斋刻《霜厓词录》红印本一种,对吴梅的《霜厓词录》版本发生兴趣,花费不少精力,搜集此书版本,于2019年写了一篇《试论〈霜厓词录〉的四种版本》,介绍当时所见此书的四种版本:(1)潘景郑编校、1940年北京文楷斋刻本,(2)卢前(冀野)编校、1942年贵阳文通书局铅印本,(3)潘景郑重校、1943年潘氏《陟冈楼丛书》石印本,(4)王卫民新编、2002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吴梅全集》本,以文通书局为底本进行点校。去年在昆山培训,我与浦兄同寓,闲谈时说及此书版本,遂告诉他苏州博物馆有潘景郑旧藏的《霜厓词录》两种,一种是潘氏抄本,一种是文楷斋刻《霜厓词录》红样本,去年他看过两书后,又作《〈霜厓词录〉版本考(未定稿)》一篇,增加了潘氏两种版本,不过仍以校勘为指归,未及其它。实际上,《霜厓词录》不同版本的出现与衍生,都和吴梅委托不同的人来完成他未竟之事有关。
一、首选唐圭璋
要梳理《霜厓词录》的版本源流,那首先要追根溯源,找到吴梅本人手定的稿本。上海图书馆就藏有一种稿本,从字迹看,是吴梅本人所写,毫无疑义。此书纸捻装,正文用无格素纸,前有夏敬观《吴瞿安霜厓词录序》、吴梅自叙及目录,正文天头、行间有朱笔批校及圈点。其中,夏敬观序用“荣宝斋”红方格稿纸,审其字迹,当系夏氏亲笔。就目前所见,之后出现所有《霜厓词录》版本,无论是抄本、刻本、石印本、铅印本,乃至点校本,源头都源于上海图书馆藏的这一册稿本。这七八种版本的出现,与吴梅去世前所托之人龙榆生、潘景郑、卢前等有着密切关系。
吴梅手录《霜厓词录》稿本,上海图书馆藏。
其实,一开始吴梅最想将《霜厓词录》出版事宜托付的对象是他的得意门生、《全宋词》的编著者唐圭璋(1901—1990)。上海图书馆藏《霜厓词录》稿本书衣上,有朱、红两色题记数条,为我们很好地揭示了吴梅生前的想法。此书书衣朱笔题“霜厓词录一卷”,墨笔“副本止录此一册,乞珍祕”,据此可知,吴梅手中应该有一册《霜厓词录》手稿的正本,这一册副本是他为了出版而抄录的。1938年他在湖南湘潭时,先将手录副本寄给流亡湖北的唐圭璋,但不久原物退回,于是同年5月,吴梅又将此本寄给上海的龙榆生。此过程从书衣上的两段题记可以得证实,所谓题记,实为两通信札,一用墨笔,致唐圭璋:
拙著寄上,希入蜀后为我一印,如能雕木更佳,但非与渭川严氏接洽不可,汪君旭初许我一序,如晤见,乞代达意,能速藻尤盼!圭璋老同学惠詧。霜厓手草。
检徐州张柳见示《唐圭璋先生年谱长编》稿,未记此事。从信中说唐氏拟入蜀,故想让他到四川后,与渭南严谷荪(1889—1976)接洽刊刻《霜厓词录》事宜,可惜未果。而从一个侧面可见,吴梅对于《霜厓词录》出版方式,首选应是雕版刷印。并且,原来作序的人选是与吴梅在中央大学共事的汪东(1890—1963),而非夏敬观。只不过,在四川刊刻的想法,显然没能实现。
二、再托龙榆生
《霜厓词录》寄去湖北被退回后,吴梅将唯一的手录副本改托龙榆生,径寄上海。上海图书馆藏稿本书衣另一通用朱笔致龙榆生函云:
此卷寄唐生处,旋退还。因寄奉文几,希为藏弆,他日附《沧海遗音》后更感。榆生吾兄惠存。五月廿七日,霜厓寄自湘潭之柚园。
此信最后所记的地址湘潭柚园,即《霜厓词录自叙》最后署“戊寅二月,长洲吴梅,时避寇湘潭之柚园”。唐圭璋在《吴先生哀词》中称,“去年(1938)春,予浮江西上,方抵宜昌,先生犹书屏条四幅及为予撰《宋词纪事序》寄来。予入蜀后,即不闻先生消息,兵戈满眼,无从问讯,后沪友始以先生入滇相告”,而吴梅《宋词纪事序》最后亦署“戊寅二月,长洲同学兄吴梅书于湘潭之柚园”,当是与《霜厓词录自叙》一时所作。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寄《霜厓词录》给龙榆生的邮包中,附致吴湖帆、冯超然一函,见上海图书馆藏《吴湖帆师友书札》:
小别年余,各丁离乱,积思成痗,彼此皆同。弟自上年九月携家来湘,继以三儿良士任事湘黔路,遂移湘潭。忽忽七月,免死而已。中大事以喉瘖辞去,枯坐寓中,整理旧稿,《词钞》已毕,顷方删诗,在此一二月中亦可蒇事,此则可告二兄者。惟远念家园,寸心如捣,虽老屋尚在,而藏弆一空,即两兄所绘《霜厓填词图》亦归乌有。……五月廿七日。
此笺附龙君榆生函中,恐封函过重,未及合式写,乞恕之。
赐复:湖南湘潭十四总罗祖殿后柚园。
此函日期(五月廿七日,王叔重、陈含素《吴湖帆年谱》误作“四月二十七日”)与《霜厓词录》书衣致龙榆生一通相同,所谓“恐封函过重”,显然是因为此番函邮的主体是一册吴梅手抄的《霜厓词录》副本,自然要比几页信纸沉重不少。
吴梅致龙榆生函。
关于吴梅寄手录《霜厓词录》副本给龙榆生,张晖《龙榆生先生年谱》中已道及,不过因未见此稿原本,所以将“吴梅自湖南湘潭寄来手定《霜厓词录》”系在1938年7月,并言“继又得吴八月十三日函,托乞夏敬观序其词”,注文抄录吴梅致龙榆生函全文:
榆生道兄史席:得七月三十一日惠书,知拙稿《词录》已登文几,忻慰之至。他日得附《沧海遗音》之后,永荷盛赐矣。近方编订《诗集》,可有四卷,预计重九左右当可卒事。世变日急,而犹为此无聊之举,亦惟有足下可以深言也。《词录》无序,前曾托汪旭初东为之,今天各一方,宿诺恐不可践。请兄无意中一询吷翁能加以弁语否(如蒙许可,弟即专函奉求)。拜托,拜托!姜瑞书板片无恙,不禁雀跃,昔人云随随处处有神物呵护,此言益可信矣。圭璋久无音信,冀野近居重庆,寓斋在米花街二十号,有函可径寄也。遐庵《广箧中词》,弟曾录先君词二首交张君仲清(茂炯),当仲清写稿时,弟亦亲见采入,今或为遐公所删耶(先君讳上一字为国,下一字为榛)?此书如蒙寄下,不啻百朋矣。海上蛰居亦无大碍,言语间留意可矣。昔人云砚田无恶岁,今殊不然。吾兄光华一席,不识何若,殊念。弟中大虽有电召,但喉瘖两年,长途千里,亦不愿往也。吷公、铁老二处乞代候之。此复,即请著安!弟吴梅顿启。八月十三日。
彼时张晖并未在《龙榆生先生年谱》指出此函源自何处,后查台湾“中研院”文哲所编《近代词人手札墨迹》,赫然在焉,乃知为张寿平所藏。《龙榆生先生年谱》之所以系此事于7月,想是从函中“得七月三十一日惠书,知拙稿《词录》已登文几”一句推测衍生而来。
朱祖谋编《沧海遗音集》。
吴梅之所以将《霜厓词录》寄给龙榆生,推究其原因,信中已经言明,希望将之附《沧海遗音》后。《沧海遗音集》是龙氏老师朱祖谋(1857—1931)所编,选近代十一家词集,编为十三卷收入《彊村丛书》,1933年始印成,彼时朱祖谋已去世一年多。《近代词人手札墨迹》收录1933年正月初六日吴梅致龙榆生函称:
《沧海遗音》《彊村弃稿》《语业》卷三种种,拜领,谢谢。季刊中征及拙作,当命儿辈抄录寄呈左右。
可知,龙榆生寄《沧海遗音集》《彊村弃稿》等给吴梅,并为《词学季刊》征稿,吴梅为此复信。虽他当时未对《沧海遗音集》作评价,但之后他想将《霜厓词录》作为《沧海遗音集》续补之一,足见吴梅对此集甚为欣赏。恰好龙榆生亦秉承老师遗志,一直欲赓续《沧海遗音集》的编印工作。对此,裘陈江《孤岛时期张尔田文集的刊刻始末》一文已指出,龙氏原拟续刊夏孙桐、张尔田、陈洵、陈曾寿四家近十年近作为《沧海遗音集补编》,最终仅张氏的《遁庵乐府》一种刊成。
三、潘景郑接手
对于吴梅想将《霜厓词录》作为《沧海遗音集》续编之一种,龙榆生应该是努力过,证据有二:一是今上海图书馆藏《霜厓词录》前面所装夏敬观序言原稿,当是龙榆生经手。盖夏氏序中追述,吴梅曾函请他作序,上海图书馆藏《夏敬观家藏亲友书札》收戊寅(1938)闰七月二十七日吴梅来函一通:
比闻高卧海壖,不废歌咏,南云仰望,钦佩莫名。梅拙词写成,适值世变,故里荡析,避处西陲,幸录副册,寄存榆兄。虽刻意半生,粗陈梗概,而弁首一序,尚伫高明。海内灵光,惟公健在,倘承慨诺,宠以藻华,则汴人邦卿,得约斋而始重,王孙叔夏,遇所南而益章。区区鄙忱,幸公垂察。
可惜吴梅去世时,夏敬观尚未将序言写出,“闻君丧,始为之,而君不及见也”。今稿本前夏氏序言原稿,当是龙榆生从夏氏处取得装入。值得注意者,吴梅随身携带着《霜厓词录》的底稿,反而没有夏敬观序。二是1939年龙榆生获悉吴梅去世后,就将《霜厓词录》整理,连载于太炎文学院的《制言》月刊上,此举又为《霜厓词录》增加了一个版本。1939年5月徐益藩所作《师门杂忆》云:
先生之诗,去岁始删定,将以寄潘丈景郑,今尚未至。删词则益藩所亲见,举平生所作千有余阕,约之不得逾皕,暝写晨钞,句斟字酌,非通篇惬当,即汰而不存。手录定本而外,副寄龙丈榆生所,近方布之《制言》各期。而《水龙吟》(彊村翁挽词)一首,弥留前十三日与榆生丈书又有改定,其孜孜于是可见。遗命欲附《沧海遗音》,榆生丈将刊入《遗音续集》。
《制言》连载本,自当算作一个新版本。上海图书馆藏稿本卷端、卷尾钤“龙氏忍寒庐校读章”朱文方印,最后有龙榆生三行题记,谈及前事:
此霜厓手写定本,往年曾为载入《制言》月刊。潘景郑君据以石版印行若干部。谨以原迹献之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一九五一年五月,榆识。
《陟冈楼丛刊》石印本《霜厓词录》。
自1938年至1951年5月,《霜厓词录》稿本录副一直由龙榆生保存十二年之久(龙榆生将《霜厓词录》捐献上海市文管会一事,《龙榆生先生年谱》失载)。之所以龙榆生未将之付刻,附于《沧海遗音集》之后,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潘景郑的迅速介入与接手。上引龙榆生跋只说潘景郑据以石版印行若干部,而未言在石印《陟冈楼丛刊》乙编本之前,潘氏早就从龙家借抄《霜厓词录》,时间是1939年8月,稿本后潘景郑题记“己卯八月弟子潘承弼录副一过,以授梓人”,即是明证。苏州博物馆藏潘氏抄本中夹有潘景郑题跋一纸,写于“吴县潘氏宝山楼校钞丙部秘籍”绿格稿纸上,即附刻于文楷斋本最后的潘跋,其中提及:
弼避兵海上,闻公噩耗,骇悼震怖,急杵捣心者累日。逾数月,得公写定《词录》副本,亟为缮录,授诸枣梨。人事羁绁,越岁庚辰,遂得蒇事,距公殁已一周矣。……公于名山之业,矜慎不欲率尔从事也。丁丑夏,公休沐归里,方手订诗词稿,日写数页。弼时谒公,请任剞劂之事,公许以来春可写定成帙。……戊寅秋,得公寓湘潭讯,遂上书申前请。逾月,公自桂林覆书云,诗词倶写成,拟录副寄沪,有敬礼身后之托一语。……公遗命,《词录》欲附《沧海遗音》之后,兹谨依《遗音》版式写录付梓,敢告九京,以践宿诺耳。
文楷斋承刻《霜厓词录》红印本。
时在1940年正月,文楷斋已将《霜厓词录》基本刊刻完毕,版式参照《沧海遗音集》,正是对吴梅“身后之托”,“《词录》欲附《沧海遗音》之后”的响应。吴梅对于“名山之业”十分重视,坊间有其手录《霜厓词》八阕,托吴湖帆转交叶恭绰,以供选入《广箧中词》,即其一端。文楷斋承刻《霜厓词录》既有红样本,又有红印本流传,当时的刊刻工作想必已告一段落,但不知何故竟未正式刷印,是否真如潘景郑在《陟冈楼丛刊》石印本后1943年一跋所说那样“以工劣未遑传布”?今取文楷斋刻本、《陟冈楼丛刊》两本并几同看,无论开本,还是字体,前者均胜于后者,且吴梅生前一再意欲雕版印行。因此,潘氏之言不免难以令人信服,岂另有隐情,不便直书其事耶?
四、卢前与任中敏
在1943年潘景郑第二次编校《霜厓词录》,石印收入《陟冈楼丛刊》乙编之前,1942年,另一位吴梅的弟子、远在贵州的卢前,也未忘记老师去世前的“身后之托”,以《霜厓词录》交贵阳的文通书局,用铅字排印问世。较之潘景郑编校的文楷斋本,卢前在文通书局本前添加了吴梅遗照与“吴梅先生遗墨”各一页。“遗墨”系1938年八月廿一日致卢前函,其中提及“计生平撰述,得告吾弟,身后之托,如是而已”,同时开列本人主要著作:
《霜厓文钞》二卷、《霜厓诗钞》四卷、《霜厓词钞》一卷、《霜厓曲录》二卷、《霜厓三剧三种》、《顾曲麈谈》、《中国戏曲史》、《辽金元文学史》、《南北曲简谱》十卷
其中,《霜厓词钞》下有吴梅小字自注“顷嘱中敏油印数分,分致诸□等。为他日刊本计”,中敏即任半塘(1897—1991,名讷),是吴梅在北京大学任教时期的学生。抗战爆发后,任中敏随校西迁桂林。吴梅嘱任中敏油印《霜厓词录》当是他离开湖南湘潭、抵达广西桂林之际,所用底本想来是他箧中所存那份没有夏敬观序言的《词录》原稿。无怪乎1959年,龙榆生作《醉太平》(寄任中敏成都)一词云:
南柯梦醒,西州泪零。晚来邻笛愁听,看沉阴乍晴。
彊村砚凝,霜厓韵清。相期不负平生,更谁当共鸣。
众所周知,龙榆生传彊村校词之砚,故“彊村砚凝”指他自己,后一句“霜厓韵清”一句,显指任中敏传吴梅之学,抑或指任氏传布霜厓之词。朱惠国在《社会形态变化与民国词集全体的构成》一文曾列举《霜厓词录》民国油印本,而查上海图书馆藏有油印本一种,是否即任中敏油印之孑遗者,因未获目验,无法判断,暂时存疑。
吴梅手录《霜厓词》八首 。
综合上文所列举,《霜厓词录》计有吴梅箧藏稿本、赠龙榆生稿本、任中敏油印本、潘景郑抄本、《制言》连载本、文楷斋刻本、《陟冈楼丛刊》石印本、文通书局铅印本、《吴梅全集》本,计有九种之多。除最后一种今人整理本之外,其余各种集中出现于1938至1943年五年中。
最后,仍有可补充者,若个人所见不误,文通书局铅印本至少有初版、再版两种。苏州博物馆藏民国三十一年(1942)七月文通书局铅印本初版一册,书衣有墨笔题“再版”,“二万六千字”字样;版权页“编纂者卢前”一行,划去“编纂”二字,旁写“校”字;封底题“改廿二开大小,用新四号仿宋排,天地照原稿比例空出。吴梅遗墨用□□。连史纸印”,中央文通书局标志旁批“不要”字样,种种迹象表明,此册曾用作重版的底本。鉴于无论“编纂者”“校者”都署名卢前,则卢前编校铅印本可能有宋体字、仿宋字两版,只恨至今没有眼福见仿宋字版。至此再加统计,吴梅《霜厓词录》的版本,竟达十种之多,究其原因,实缘于吴梅的“身后之托”。如此戋戋小册,版本纷杂,师友之谊,名山之业,令人唏嘘,同时,不免让人感叹,书囊无底!
李军
刘小磊
结论不断地增长,在不断探索新的科学道路上,各国科学家都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杰出的成绩,他们在自己的岗位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也为人类的进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