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权术问题,胡耀邦并不是不懂权术,而是站在一个更高地视角去看待,他觉得如果盛行玩弄权术之风,只有极少数人是赢家,而全党、全国人民都是输家。与其搞权术,不如开创一个更公开、民主的制度,政治才会进入一种良性的循环,国家才会有希望。
胡耀邦的思想深为人们所感兴趣,他的政治人格亦广受大家的关注。不过,很多人对耀邦同志往往这么评价:是个好人、是个亲民的政治家,甚至以“异数”相称,可惜太天真、不够成熟,不适合搞高层政治。也有一些人从“更高的立意”来评判他作风,笔者听闻一个经济学家“抱怨”过,胡耀邦如果政治上成熟一些,那么中国改革就会少走很多弯路了。
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下,“老练”政治家往往是胸有城府、高深莫测、不苟言笑的,说一个人“不成熟”,意味着这个人不懂权术,不知厚黑学,胡耀邦坦荡直爽、平易近人、不搞阴谋,按照这个人们心中普遍存在的潜在标准,他显然“不达标”。
那么胡耀邦到底懂不懂权术呢?笔者这些年也经常琢磨这个问题。按道理讲,胡耀邦自从1937年起就在党中央高层工作,在复杂的政治生态中浸润四五十年,对权术自然应该是了如指掌;再说,能当上党中央总书记肯定不是愚钝之辈,焉能不识权术?
笔者这些年通过胡耀邦同志的同事、家人、部下所讲的诸多细节趣闻中,也印证了这个判断:他并不是不懂“权术”,而是君子怀玉,有更深的想法和更高的追求,用“知而不为”形容更恰当。
这里先讲几个历史记载之外的小故事。文革”中,大多数被打倒的老干部对当时的做法很不理解,心灰意冷的有之,绝望自杀的也有之,尤其是到文革后期,很多人对局势更加不解、失望,但是同样也遭受严重打击的胡耀邦却没有那么悲观。他给家人讲了一个故事:“唐太宗要立李治为太子,就先把他最有名的功臣李勣贬到边远地区去了。然后告诉李治,等你继位的时候,再把他给请回来。”他还经常对一些老干部传话,要乐观些,一不能自杀,二不要自污、自我上纲。他本人也是这样做的,“文革小组”和军代表一再软硬兼施,但是他只承认自己犯了错误,绝不会承认自己是“走资派”。
有一次,胡德平给父亲推荐《韩非子》一书,韩非子曰:“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大意是说,跟国君相处一定要很慎重,国君就像一条龙,龙的脖子下有几块逆鳞,龙的什么地方你都可以摸,就不能逆鳞而狎,若有逆鳞之举必遭灭顶之灾。
耀邦同志看后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唔…唔…逆鳞…逆鳞…”当时正是“文革”中的1968年,党内有几块禁区,是严禁议论、挑战的,也就是韩非子说的几块“逆鳞”,他此刻一定是心有所动、思有所想,才有这种言行表情的流露。
“文革”初期,胡耀邦曾多次向家人深谈“庐山会议”上的悲剧。庐山会议“批彭”,胡耀邦是全程经历的,并且他是被专机接上庐山的,彭德怀的遭遇,胡耀邦非常难过,只不过是应付性地批评了几下。不过,他也非常遗憾地表示:彭老总如果不是写信,而是主动找毛主席恳谈一次就好了。为什么呢?因为毛主席也有心结:最早发现“左”的问题是我,低调俱乐部最先唱起来的也是我,现在批“左”为什么还要另起炉灶?试想,“七千人大会”上,林彪何尝不是挑起毛主席的这一心结,以致毛主席当场起立,为他的讲话鼓掌。另外,彭老总在信中的一些批评意见,原来是毛主席在延安批判王明等“左”倾教条主义时使用的观点,如“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相当激烈刺激。
这些都说明,当时很多人都在困惑的时候,胡耀邦已经看清政局变幻背后的奥秘了,读懂所谓“帝王心术”了。近些年很多学者利用当事人回忆或者档案资料,对重大历史问题进行解密,对照这些研究结果,我们也可以看出,当时处于桃花源中的胡耀邦,其实是洞若观火,与后人上帝视角基本一致,他焉是不懂权术?
再者从1977年党校率先揭批康生,到1978年真理标准问题讨论、平反“六十一人叛徒案”,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推动农村改革、经济体制改革,在一系列棘手问题上,很多事情开始的时候胡耀邦都是孤军奋战,可是他善于制造机遇、开创局面,让历史的动力以四两拨千斤的气势冲破无比强大的阻力。诚然勇气也很重要,但是不懂权术的话,能这么快扭转历史方向吗?
“文革”后期,尤其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胡耀邦身居高位后,有很多迫害过他或者背后放过暗箭的人也纷纷登门拜访,他依然对别人非常热情,给人家处理难题。1964年胡耀邦被任命为西北局第二书记兼陕西省委第一书记,下车伊始就全力纠“左”,集中精力搞生产,不过遭到西北局的严厉批判,落得个“只管粮棉油,不分敌我友”的右倾现行帽子,其中两个人性质最恶劣,一位是整起人来毫不心慈手软,住院了也不放过,一位是落井下石,竟然不顾三十年友谊,把私房话揭发出来。
没有想到,胡耀邦担任中组部长时,积极为二人平反奔走。在担任中央秘书长后,又听说那位原西北局主要领导在京没有住所,立即给他安排住处,某天还叫上德平同志说:“去看看这位老同志,一起去,我要化干戈为玉帛”。甚至对他迫害最持久的“团中央”的军代表,80年代仍然被提拔当上了某部副部长。
家人和秘书经常提醒: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某某人以前可坏了,以前对你做了很多坏事。还有人送给胡耀邦“东郭先生”的绰号,意思是说他好人、坏人识别不清。可是胡耀邦回应说:我怎么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啊,但是没有必要计较,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这些人犯错也不能完全归咎为他们的品德,是时代的错误,是制度的错误。
所以,他并不是不知道别人在玩弄权术和阴谋,但是他会宽容别人的错误,并且希望去用完善制度来减少人性之恶,这是一种更高境界的大慈大悲之心。他的这种做法会也感化很多人,那位曾经迫害耀邦的西北局老同事,若干年后在一次全国党代表大会选举代表时,边投票边大声说:我选年轻同志胡德平一票,而当时耀邦刚刚去世不久,胡德平个人的政治生态环境并不宽松。
至于胡耀邦为什么反对搞权术,或者不以权术待人,笔者再分享几个故事。耀邦同志还几次跟家人讲,汉武帝废戾太子,搞宫廷仇杀,这让汉朝的元气为之大伤。戾太子就是卫皇后所生的太子刘据,汉武帝晚年猜忌刘据,最后酿成血腥内乱,太子被杀,武帝事后也追悔莫及,不但为之昭雪,并筑“思子宫”以表哀思。班固在《汉书》中感叹:“巫蛊之祸,岂不哀哉!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子父皆败”。耀邦认为即便是汉武帝这么聪明的人,也会败在自己的权术中,人在操弄权术的时候,终归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时候,所以,还是最好远离权术,误人误己。
耀邦同志还经常告诫别人说:“防人之心不如信任、批评和自我批评,把问题摆在桌面上来解决好”。他认为,共产党员一定要光明磊落,绝对不能让猜疑、提防之心占据党内政治生活的一席之地,如果把这种关系引入党内,谁能保障防不生疑、疑不生戒、戒不生斗?那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现象!
对此钱益民将军(叶帅的亲家,叶选宁的岳父)晚年时候的一个回忆。抗战初期,中央军委总政治部有专门设立的锄奸部,部长由钱益民担任。锄奸部在基层单位广设线人耳目,可以随时打小报告,目的是保卫陕甘宁根据地的安全。当时陕甘宁边区仅有150余万人,但根据1939年边区政府工作报告,当时却有9000多个工作点,10万多名锄奸团员。中央社会部部长康生曾危言耸听地说过:“外来知识分子至少有一半是特务!”延安的气氛很紧张,人人自危。
不过年仅23岁的胡耀邦敏锐意识到:线人制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反特”应该依靠群众路线和加强党员纪律性,而不是依赖线人;基层保卫工作应该由党支部负责,而不是锄奸部的“细胞组织”的工作网。
胡耀邦和钱益民联名先后向王稼祥、谭政、毛泽东、张闻天等递交了详实的调查报告,得到他们的赞同,中央于1940年3月将锄奸部改为保卫部,第二年又撤销了基层工作网,边区政治生活氛围因此大大改善。锄奸是延安时期极其敏感的工作,极少有人敢于对这个问题发表看法,胡耀邦勇气和敏锐洞察力也受到了毛泽东的称赞,他鼓励胡耀邦说:“你们年轻人的思想,就像早晨的朝阳,光与热是能打破保守的雾气混沌的!”
胡耀邦在中央苏区的时候差点被打为“AB团”杀掉,深受这种猜忌防范之苦,所以此后,尤其是他开始担任重要领导后,一直在推动政治生活阳光化、公开化。这些尤其集中体现在他担任总书记后制订的种种规则上,推行的种种促进党内民主和社会进步的改革措施上。
(十一届五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是胡耀邦等共产党人推动政治生活正常化的一次重要努力)
他就职总书记后,也有人反映说他不严肃、不庄重,没有领导气势。他听了之后不以为然,他的真实想法是:我其实是有意给周围营造一种轻松和谐的气氛。他觉得,我们党长期受“左”的或“整人”的政治环境干扰,政治生活太紧张了,他想以身作则希望政治生活正常化、民主化,如果领导干部任何的讲话、交谈都是命令、指示,不但禁锢广大干部群众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同时也会封闭自己学习、进步的环境。他认为,如果书记处学汉高祖,国务院玩曹孟德,下面的干部也都玩封建权术,这还像共产党吗?
显然,耀邦同志一贯很警惕那种藏在桌面以下的权术潜规则,主张要形成充满公开、阳光、正气的政治生活氛围。这种思想是他积极体验、观察,认真思考的结果,也是他从几十年革命生涯中得到的经验所得。对于权术问题,他也是站在一个更高地视角去看待,他觉得如果盛行玩弄权术之风,只有极少数人是赢家,而全党、全国人民都是输家。与其搞权术,不如开创一个更公开、民主的制度,政治才会进入一种良性的循环,国家才会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