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春秋小霸王的心酸往事》中,讲了郑庄公和他弟弟的恩怨纠纷,其实这件事还有后续,而且这后续的影响还不小。
共叔段在起兵失败以后,其实还派出了一位自己的儿子公孙滑到卫国求助,彼时的卫国国君正是本文的主人公卫桓公。
史载,卫桓公立即出兵为共叔段“主持公道”,并且占领了卫国的廪延,郑庄公随机反击,双方在卫国南部边境不大不小的干了一架。
以上时间发生在鲁隐公元年,郑庄公22年,卫桓公十三年,即公元前720年,大家记住这个日期,因为春秋真正的国际大事,即将从这一天开启。
明朝的演绎小说《东周列国志》在关于卫国出兵这件事上,做了一个小说性的演绎,说的是公孙滑跑到卫国,搬弄是非讲了一大堆爸爸被大伯欺负打压的理由,然后卫桓公伸张正义,替公孙滑出兵。郑庄公马上写了一封解释信,向卫桓公解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说动对方退兵,然后两国重新偃旗息鼓。
演绎终归是演绎,真正的原因当然不可能如此,共叔段在郑卫边境搞造反,搞了二十多年,他卫桓公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早在十三年前当了国君了,对隔壁郑国国情还不清楚?
这里真正的原因,还是国家利益。
卫国原本也是姬姓大国,其国君共伯和甚至在“国人暴动”以后代行国政十四年,而此时郑国甚至都还没诞生。然而眼看着这郑国从关中搬到自家门口,还硬生生的在自己旁边挤出一大片生存空间,不仅如此,人家国君两代都是周王室卿士,放任郑国这么成长下去,作为紧密联系的邻国,大卫国的安全还要不要了?
所以共叔段之乱,只是给卫国提供了一个介入的理由而已,甚至包括郑庄公在内,搞不好都在为卫国的介入而拍手叫好,因为,解决了内部矛盾的郑国,很快就要迈出对外扩张的步伐了。
以上,是本次弑君大案的发生背景,发生在公元前722年的共叔段之乱,是一个极具标志性的事件,伴随着共叔段势力的覆灭,春秋的第一场迷你版争霸战争也即将上演。
让我们先把目光放到卫国,因为就在郑庄公为郑卫交恶暗自开心之时,卫国率先出事了。
共叔段之乱发生的以后的第三年,卫国国君被人干掉了。
好巧不巧,动手的是受害者的弟弟——州吁。
话说,死者卫桓公他爹叫卫庄公,正妻叫庄姜,来自齐国。庄姜这个美艳啊,卫国人还作了一首《卫风·硕人》去赞美她,成语“肤如凝脂”和“螓首蛾眉”都是用来形容这位卫夫人的。
然而,人生总是不能完美——庄姜不能生育。
为了延续国祚,这卫庄公就又从陈国取了个公主,同样立为夫人,这位公主倒是给庄公生了一个娃,但是很不幸,母子都没保住。不过幸运的是,随同陈国公主陪嫁的妹妹戴妫很争气,为卫庄公生下公子完。
按照大周宗法制,戴妫只能是妾,她的姐姐虽然是夫人,但因难产而死,所以公子完只能通过被庄姜收养的方式立为太子。
凶手州吁,则是卫庄公另一个妾所生。
问题来了, 这老爹卫庄公虽然立了太子公子完(卫桓公),但爱心泛滥,又比较宠信庶子州吁,而州吁又比较喜欢耍枪弄棒,没事还喜欢拉一帮小朋友操练军事。
卫国大臣石蜡就看不下去了。
他找到卫庄公,跟他讲:你这样教育孩子不行呐,怎么可以立了太子而宠信州吁呢?这不是为咱卫国培养一个篡位的隐患吗?随后巴拉巴拉用“六逆六顺”理论给庄公论证应该如何教育孩子。
道理说的很清楚,可是庄公不听啊。
其实石蜡还有一句话不便直说,这位卫庄公他爹,叫卫武公,是当年和郑武公一起救驾有功、辅佐平王东迁的功臣,而卫武公的国君职位,正是从哥哥手中抢过来的。
卫武公的哥哥卫共伯是太子,但是他爹虽然立了卫共伯为太子,却很宠爱卫武公,赏赐他一大堆财物,卫武公利用这些财物招揽武士,在卫共伯即位第一年,就干掉了他,从而即位成为国君。
由此可见,有些经验真的会遗传的,而有些教训,却不会因曾经发生过而被吸取。
公元前734年,卫庄公去世,太子姬完即位,这就是卫桓公。
卫桓公二年,弟州吁骄奢,桓公绌之,州吁出饹。
得益于卫桓公及时解除了州吁的职务,州吁出国避难,一场危机似乎就此瓦解。
但是隔壁的榜样作用时刻在刺激着州吁的神经。
卫桓公十三年,共叔段造反失败,逃往共国,史记中记载:
十三年,郑伯弟段攻其兄,不胜,亡,而州吁求与之友。
这个细节很值得玩味,共叔段失败奔共,州吁却请求与之成为朋友,而我们知道早在十一年前,州吁就出国避难了,那么这十一年,州吁在哪里?
不卖关子,州吁很可能也在共这个地方躲藏,共国,既然能收留州吁,当然也能收留和州吁同病相怜的共叔段。
两人一拍即合,一见如故,事业还没开始的州吁马上跟事业已经失败的共叔段研究学习失败的经验教训。
研究的结果就是,以军事手段篡位,州吁未必占据优势,毕竟对方是国君,手里掌握这正规的军事力量。州吁似乎又想起了爷爷卫武公当年弑兄篡位的传奇经历,没错,还得是搞刺杀。
共叔段在旁边忍不住赞叹:中,我看中。
卫桓公十六年,公元前719年,州吁纠集一群法外狂徒(流民),悄咪咪潜回国,在卫桓公必经之路上埋伏,成功将卫桓公刺杀。
州吁弑君自立以后,当初规劝卫庄公教子要有方的石蜡只好退隐,因为他既不能站出来公开于州吁为敌,也不能追随卫桓公去死,毕竟,先君已死,人家州吁虽然上位的流程不合法,但是血统上没的说。
更何况,他石蜡自己的亲儿子石厚,现在正屁颠屁颠跟着州吁鞍前马后呢?石蜡当初一番教子心得没能规劝好卫庄公,更让他感到挫败的是,他那一套理论居然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教育好!
这让他的老脸往哪搁?
石蜡的态度不仅代表他自己,其实也反应了卫国政坛当时普遍的态度:州吁弑君篡位,违背了大周礼法!不得人心!
而且石蜡的身份也很特殊,他不仅是卫国重要的卿士,同时还是卫国公族,根据《世族谱》,石蜡为卫靖伯之孙,姬姓公孙氏,名蜡,字石。以当时字、名连称的习惯,称石蜡,也是后世石姓的一支始祖。
或许正是石蜡以及其背后大臣们的不配合态度,迫使州吁不得不尽快采取心动,以慑服人心。
州吁的选择是向郑国宣战!
这种转移国人视线的操作在当时是非常合理的。
因为第一,郑国刚刚结束内乱,况且有共叔段多年的经营,搞不好内部还有一部分人倾向于共叔段。
干翻郑庄公,扶持共叔段即位,不仅可以在国内立威,还能扶持一个正直盟友。
其次,就在刚刚过去的上一年,宋国国君宋穆公去世,传位于侄子公子与夷(宋殇公),为了保证侄子继位的顺利,亲儿子公子冯早一步被他撵到了郑国。
而此时郑庄公也在惦记着将公子冯送回宋国即位,好拉拢宋国结盟。所以此时的宋国宋殇公,跟州吁有着同样的动机。
第三,陈国是卫国的联姻之国,而蔡国一向和宋、卫交好,一旦宋、卫联手,再叫上陈、蔡两国,完虐郑国不在话下。
一切按照州吁的构想进行,公元719年夏,宋、卫、陈、蔡四国联军突袭郑国,郑国猝不及防,被联军堵在东门没法出去,五日以后联军撤兵。
秋天,州吁故技重施,再次出兵突袭郑国,割麦而还,郑庄公在这次突然袭击中,损失大量步兵,只好再次龟缩在都城不出。
隐公四年:诸侯之师败郑徒兵,取其禾而还。
延伸一下,也正是因为此次步兵的惨败,让郑庄公迫切对战阵进行了改革,从而发明了古代版本的“步坦协同”战阵,也就是所谓的“鱼丽阵”,正是靠着这个改良后的车战阵型,让郑庄公在后续的一系列战争中所向披靡, 成为春秋小霸。
单靠这一点,这份霸业也得有州吁的一份功劳。
得益于州吁的两次“优秀表现”,郑国跟卫、宋两国的恩怨算是从此接下来,按照郑庄公的秉性,接下来的郑国,将会不惜一切手段,对这两个国家进行复仇。
春秋早期的中原混战也将就此开启。
说两个题外话,就在州吁第一次率领四国联军围殴郑庄公的时候,有个国家在旁边吃瓜看戏,并且对州吁的行为进行了一次热烈的讨论。
公:你觉得州吁这货能成事不?
臣:我瞅着难,这货得位不正,刚即位就到处惹祸,加重国内民众负担,搞搞不好会引火自焚。
看戏的正是《春秋》起始的鲁国第一位国君鲁隐公。隐这个谥号虽然不太吉利,但其实鲁隐公是作为鲁国摄政王即位的,他爹鲁惠公去世的时候,太子允年幼,作为庶兄,鲁隐公只好暂行国政,等太子长大成人再还政于太子。
瞧瞧人家这觉悟,就冲这点,鲁隐公就有资格来点评州吁的人品。
也正是不看好州吁,上边提到的秋天四国联军再次围攻郑国的时候,面对宋国的邀请,鲁隐公拒绝加入联军趁火打劫郑国。
这也为后来郑鲁结盟埋下伏笔,这就是后话了。
话说州吁通过两次围殴郑国,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差不多行了,但回到国内大臣们似乎还是不配合,于是就让铁子石厚去找他爹求个法子。
石厚屁颠屁颠的回家问石蜡:爹爹,你给拿个主意,怎样才能让大家服我大哥(州吁)?
石蜡一本正经的给出建议:我的儿,当今天下,谁的面子最大?
石厚也不傻:当然是洛邑那位周天子啊。
石蜡:所以你们得去觐见周天子啊,只要你们见到了天子,就说明天子认可你们,回来谁还能说二话?
石厚:厉害了我的爹,我咋没想到这一招呢?
石蜡脸上露出一丝丝不忍,但很快就镇定自若的继续给出建议:要见天子,得有名头,我大周礼制,无诏不得觐见,陈公跟天子比较熟,你们不如去找他寻摸寻摸路子。
这就是让陈桓公给当中间人的意思了。
石厚马上去找州吁,一边走还不忘跟爹地讲:明白,陈公我们熟,我们刚一起胖揍郑国来着。
幸亏他走的急,没看到老父亲的眼角,几滴泪水正悄无声息的滑落。
如果石蜡计策成功,这怕是他们爷俩之间的最后一面了。
顾不得太多悲伤,等州吁带着石厚出发去陈国以后,石蜡赶紧修书一封,快马送到陈国:
“卫国褊小,老夫耄矣,无能为也。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
州吁弑君以来,志得意满,整个过程太过于顺利了,以至于他忘记了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刚刚被他杀掉的卫桓公,是陈国的外甥!
而那位失去儿子的卫桓公的亲生母亲戴妫,最近也刚刚被庄姜送回陈国。庄姜和戴妫失去了共同的孩子,送别之时,两人黯然落泪,庄姜甚至为此作诗,以送别这位名分上的妹妹,于是就有了这首我国最早的送别诗。
《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这里的归,是大归之意,也就是不再返回的意思,换句话说,被杀的卫桓公的母亲戴妫,此刻就在娘家。
陈国固然可以因州吁对弑君消息的封锁、或者说是裹挟而不得不参与四国联军讨伐郑国的战役,但现在信息明朗:前有弑甥之仇,现在又有卫国大臣的协助信。
哪里还有二话,于是趁着州吁和石厚就在陈国,陈国国君陈桓公迅速动手,逮捕了州吁二人。
收到陈国信息的石蜡不敢怠慢,马上派出卫国右宰醜和自家家臣獳羊肩,前往陈国处置。
为了万无一失,凶手没有押送回国,而是由右宰代表卫国,在濮水处决州吁,同时由家宰代表石蜡本人,将儿子石厚处决。
这个流程没有任何问题,国宰代表卫国处决弑君之人,而家宰则代表石蜡处决参与弑君之人,也就是说,在石蜡等卫国朝臣看来,州吁弑君谋国,等同于自绝于国和家,因此他的国君身份也就不合法了。
著名时政评论家左丘明对此称:石蜡,真乃纯臣也,只因儿子参与了州吁的弑君,就杀掉了自己的儿子,所谓大义灭亲,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老张我倒是认为,如果真如吃瓜群众鲁隐公君臣讨论的那样,州吁无法成事,那么对于石蜡而言,大义灭亲杀掉自己的儿子,反倒是保全其家族的长远之计。
否则,等到州吁自己倒台,真正的屠杀恐怕就不只是石厚一人了。
州吁虽然没了,卫国也终于回到了正轨上,可是被州吁破坏的国际关系,已经在中原诸侯引起了连锁反应,并且由他启动的弑君魔咒,也正像病毒一样朝四周传开。
下一位受害者,正是本文中的那位吃瓜看客——鲁隐公。
咱们下篇继续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