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事》以六位人物的视角讲述四个章节:
离婚、不忠、错爱、修复。
(图/TVB《婚后事》官方网页)
大家都明白婚姻的种种道理,但没法在现实生活中当成教科书使用。婚姻从来都是进行时,谁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人。有些人活了一世,可能都没弄明白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
✎ | 谢无忌
✎ | 谭山山
故事从一个温馨的场景开始:贴心的妻子跟女儿给丈夫庆生,妻子捧出自制蛋糕,充满爱意地说道:“亲手做生日蛋糕,一直是我们家的传统。”
镜头一转,这对曾经的爱人变身对簿公堂的仇人,开始打离婚官司,为了争夺女儿的抚养权恶言相向——“你怎么会变得这么恐怖?”“那就要问你自己了。”
以上画面,来自刚刚完结、豆瓣评分达8.3分的港剧《婚后事》。它和2011年热播的《香港爱情故事》出自同一个监制——林肯、同一个制作班底,同样讨论婚恋主题,糅合了离婚、出轨、不忠、背叛等多重元素,被视为后者的进阶版。
张明芯和女儿潘悦为潘善仁庆祝生日。
(图/《婚后事》)
当爱情进入婚姻,就如同上述两个场景的鲜明对比,《婚后事》的呈现是写实的。它延续了前作的贴地感,揭示了婚姻当中的龌龊、丑陋和复杂的人性灰暗地带。很多人看完之后,窒息到忍不住想抽离,并借此审视婚姻——现实当中真的有那么多“抓马”(drama,戏剧化)、狗血的场面吗?
答案或许不言自明。戏剧来源于生活,更何况是一地鸡毛的婚姻故事——从来就没有人能在这座围城中置身事外,剧中那些令人细思极恐的情节,让观众深深共鸣。剧集通过六位主要人物的视角,讲述他们对爱情和婚姻的不同理解,仿佛人均爱情专家。看剧时,观众好像过了一把“上帝视角”的瘾,对剧中人物的命运走向洞若观火;但一旦回到现实生活,又灰头土脸地困在各自的围城中。
01
三组亲密关系,
三种情感模式
当内地剧还在延续《双面胶》的婆媳纷争,抑或是臆想富贵阶层的“大婆”“小三”宫斗场面时,港剧已经大步向前了。港剧的超前性在于,它对都市男女的婚恋叙事,向来辛辣、贴地,既直面亲密关系当中隐藏的丑陋人性,又在平实人间烟火中透露出温情和细腻的回望。
《香港爱情故事》的贴地性在于抹去爱情当中的贫富阶层跨越。同一屋檐下的底层夫妻在鸡毛蒜皮的日常算计中,如同困兽嘶吼相向,彼此都落得遍体鳞伤。
《婚后事》的贴地性则在于,它将婚姻当中你能想到的龌龊和“抓马”场面一一呈现。当下,人人都可以用“三观”对爱情和婚姻进行道德审判,它则尝试寻找多元思考的路径——精神出轨和肉体出轨哪个更可恨?如何定义出轨和不忠?“渣男”“小三”的标签,或许只是因为每个人对爱的定义存在差异?都市男女为什么没法维持长久亲密关系?婚姻破裂的家庭,又应该如何最大限度地修复对下一代的伤害?
剧中女儿潘悦对父母离婚的看法。
(图/@TVB柒拾柒工作室)
剧中呈现了三对男女的三组亲密关系,而组与组之间,又互相交织、连接,“三角关系”显然不足以概括其中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张明芯(Emma)和潘善仁(Tim)代表越过阶层差异的中年夫妇。但他们的问题并不能仅仅归咎于潘善仁爱上吕静海(Mira),并将自己的婚姻故事写成小说作为情感发泄的出口,而是夫妻走入婚姻之后,双方观照距离的失控。
张明芯代表着中国传统妻子的悲哀,她从中产家庭的甜蜜少女变为夹在生活和双方家庭压力之间的妻子,以占有和掌控的姿态面对丈夫和女儿。潘善仁代表的那一面则如此普遍:中年男性,落魄潦倒,没法认清自我困境和性格缺陷,习惯以逃避的姿态面对压力,终究避不开人性的欲望,在外界的引诱当中迷失自我。
潘善仁和张明芯经历了
离婚—复合。(图/《婚后事》)
以“贫困夫妻百日哀”来简单归因,当然不是创的本意。剧中势均力敌的情侣甘诚钧(Davey)和吕静林(Gina)则是对照组,在物质条件和价值观相对对等的情况下,两人直面的是开放式亲密关系。
Davey的不忠,是因为一直对忠诚的婚姻保持质疑态度。而在这段被华丽物质包裹的亲密关系中,二人之间存在着精神世界的差异。Gina最后直面内心需求,正表明两人的问题在于疏远和逃避。他们无法走进理想的婚姻,是因为没法建立彼此真正信任的关系。
甘诚钧和吕静林在兜兜转转后
结为夫妻。(图/《婚后事》)
第三组亲密关系指向当下的年轻男女。众人眼中的“淫娃荡妇”吕静海,内心实则隐藏着原生家庭带来的伤痛。她的“恋爱脑”、对潘善仁的迷恋,是因为自身对于爱的渴求,甚至高于她对伦理底线的把握。
当她碰上志同道合的程天晖,两人从朋友关系走到婚恋关系,发誓一辈子相爱的他们饱受现实生活折磨——女方在家务劳动中耗费了太多精力,男方受不了妻子的唠叨,感情渐渐变质,最终也逃不过分崩离析的宿命。
程天晖和吕静海从朋友发展为
恋人、夫妻。(图/《婚后事》)
02
港剧版《燃冬》?
创在剧中希望表达的意图,在开篇和结尾借助六位主要人物之口道出——“每个人对爱的认知、表达和接受能力不同,可能是受害者,也可能是加害者。”
但剧中人物感情线的设置和情节的推动有不足之处,杂糅了太多“抓马”场面,戏剧张力过强,以至于“修复”部分的情节显得有些突兀。剧中人物在结尾点明主题,金句迭出,充当的更多是创的“嘴替”;最后和解和温情的走向,似乎又陷入了TVB大团圆的老套路。
虽然有些桥段不免落入俗套,但创的出发点值得肯定:他们希望探讨常理之外的问题,拒绝在亲密关系中树立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尝试在三观审判之外倾听每个角色面向的叙事,建立多元的思考。比如,撕开“渣男”和“小三”的标签,回归到人之为人的“出厂设置”,每个人似乎都带着原生家庭的隐痛进入一段亲密关系,又在这段亲密关系中显露了上一辈父母的痕迹——
出轨的丈夫潘善仁承受的自我挣扎困境,隐藏着原生家庭导致的性格缺陷:在婚姻中隐忍已久、最终跳楼自杀的母亲,将婚姻不幸的伤痛延续到儿子身上。潘善仁在潜意识里有很强的“不配得感”,无法接纳别人对他的付出和真心,在亲密关系中拧巴地活着。而承受“小三”骂名的吕静海,她的人生命题是追问父母离异后为何抛弃自己和姐姐,让她们内心存在爱的缺失感。于是,她对于爱的定义高于责任,甚至超乎于伦理。
吕静海的爱情观。
(图/@TVB柒拾柒工作室)
监制林肯显然不满足于制作一部爽剧。网友一方面嘲讽剧情走向“太癫”,称它是港剧版《燃冬》;另一方面,则会被剧中对于婚姻的超前思考打动。林肯在接受香港《文汇报》采访时提及剧中传达的观点:关于婚姻,我们总恨不得将所有美好的词汇如“百年好合”“永结同心”都用上,惯于以粉饰太平的方式简化婚姻,所以,当婚姻碰上现实问题,出现裂痕,便难以承受。
他借剧中角色之口,调侃了一番创固有的套路——如何诠释一个情感故事的结尾?创总要寻找完美或者不完美的结局。或许,就像剧中所说,一段现实的亲密关系总是在破裂和修复之间反复来回,不断修正,是未完待续的。
因此,婚姻是一场自我渡劫的历练,也是一生的修行——“我宁愿祝福你足够坚韧,去承载现实之中的所有错失和遗憾;永远有活力,去推翻亲密关系的闷局、困局和死局;永远有创意,去重新修正和定义专属你们的恋爱模式。”
(图/《婚后事》)
03
爱情世界从来
都是“罗生门”
很难不这么猜想:《婚后事》是TVB对标2020年高分港剧《叹息桥》的一次命题作文。同样以不同叙述视角对同一时空、同一事件进行观察,相比之下,《叹息桥》的呈现手法更加克制、细腻和深入,更有文艺片的气质;而《婚后事》过于强调矛盾和戏剧冲突,用力过猛,更希望引发众人对于婚恋三观的讨论。
同样是展示出轨、不忠的细节,《叹息桥》里,林保怡饰演的子勇在餐厅里看到一个男性顾客在老婆到来之后匆匆戴上结婚戒指,便断定此人出轨了。周家怡饰演的小薇却懵然不觉:“不是吧,两个人都很幸福啊。”
不同视角下的“罗生门”究竟有多复杂?在子勇的视角里,他发现女友乐儿有同一场电影不同时间的电影票,以此断定她脚踏两条船。在他的印象中,看那场电影时,乐儿在打瞌睡。在乐儿的视角里,她在那场电影当中并没有打瞌睡,但她在躲着另一个人,那就是启源。他们曾经同居,同桌吃饭却冷漠无言,各自刷着手机。而在启源的视角里,子勇才是那个第三者,他与乐儿的同居生活是甜蜜的。
(图/《叹息桥》)
对于婚恋故事的叙述,国外近来也有两部绝佳的作品——《婚姻故事》和《坠落的审判》。这两部电影被拿来对照的原因或许在于,《婚姻故事》是基于传统两性婚姻关系的阐述,《坠落的审判》则是性转版。《坠落的审判》导演思考的问题是:在婚姻当中,当女性被赋予自我实现和满足野心的价值体系时,男性又如何定义、收拾自己的残局?
婚姻的本质,逃脱不开两性权力博弈的问题。家庭育儿的付出与自我价值的实现总会产生根源性的矛盾,尤其在婚姻这一牢笼里,如何在兼顾个人社会价值感实现之时,维护与爱人、子女的情感关系,总能连带扯出日常的枝枝蔓蔓,触发一系列我们所说的“婚姻问题”。可以说,这两部电影在“罗生门”这一叙事结构上产生了呼应。
在阐述婚恋故事时,为什么创总爱用“罗生门”视角?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叹息桥》和《婚后事》的创尝试解构婚姻当中错综复杂的人性,希望以“上帝视角”跳出局面,透过每个人身上自带的成长命题,去解释同一亲密关系模式下接受环境的不同。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或许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尊重和接受个体差异,在面对人生的遗憾和缺失时,找到一种能彼此沟通、最终完成修复的方式。
婚姻与爱情属于不同的体系,它是一场复杂且带着矛盾的人生命题。我们没法以某种价值观评判某一方,也没法非黑即白地贴上标签,建立对立面;我们只能尽可能透过多重叙事视角,承认多元价值观并存,由此达成彼此融会贯通的关系模式。
(图/《坠落的审判》)
04
女性能逃离“被书写”
的命运吗?
婚姻故事的复杂和纠结,当然也逃不过两性面对社会环境时存在的思维差异。《婚后事》呈现的“爱情罗生门”,也有男女凝视的差异。
在父权制社会下,女性通常承担的是“被书写”的命运。比如张明芯,就被束缚在传统母职的规训下。她是潘善仁在小说《婚后事》里所写的极具掌控欲、野蛮、不讲理的虎妈,她习惯性付出的情绪劳动并没有被看见,直到发现丈夫出轨,她嘶吼、发疯,成了“阁楼上的疯女人”。
吕静海也难逃被书写的命运。她是男性凝视下的尤物。在潘善仁的视角里,她的每一个举动都带上了诱惑色彩,引爆他的男性欲望。他后来将自己精神出轨的经历,以写成小说的方式找寻压力释放的出口。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吕静海一直认为自己跟潘善仁是被彼此的精神世界吸引的soulmate。
(图/《婚后事》)
潘善仁离婚后,他看待前妻张明芯的态度也有所不同。他眼里的前妻衣着性感,而在张明芯看来,那不过是居家服装。通过张明芯的故事,创表达了女性在自我和母职之间失衡、拉扯的困局,并思考父母双方应该如何维持关系,才能最大限度降低对子女的伤害。
吕静海和程天晖从甜蜜情侣演变为怨偶,色调也从昏黄的暖色调转到灰暗的冷色调,呈现了爱情步入婚姻坟墓时的幻灭感。吕静海“丧偶式育儿”,显示男性总会一如既往地用工作、赚钱养家来逃避家庭责任,而职场女性总在家庭和职场之间疲于奔命。
可悲的是,这种状况非常普遍。对于男性而言,养育子女是选择题;对于女性而言,它是需要做出牺牲,且早已失衡的价值体系。
程天晖的爱情观。
(图/@TVB柒拾柒工作室)
男女视角下,带来不同版本的婚姻故事。《坠落的审判》的性转尝试带着悲剧色彩,女性成了可以自我书写和书写别人的主体,但在丈夫眼中,她自带摧毁男性尊严的罪恶源泉。在大众面前,妻子依旧难以逃脱被书写、被审判的命运。
杨德昌的《恐怖分子》里,妻子对于丈夫杀死自己的小说书写,最终也成了现实生活的可怖预言:丈夫干脆将虚拟和现实最后那层膜捅破,结束了妻子的生命。
或许《婚后事》最大的不足就在于,它刻意避开婚姻当中两性长期存在的权力博弈。看完这部剧,始终让人无法释怀:大家都明白婚姻的种种道理,但没法在现实生活中当成教科书使用。婚姻从来都是进行时,谁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人。有些人活了一世,可能都没弄明白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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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遇见
《香港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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