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诗人海子死后,他的“明天”已高速运转35年。当25岁的年轻人海子,选择在山海关附近的铁轨上终结生命,他的名字、文字和诗稿,继续在明天“以梦为马”。
2024年3月,青海德令哈海子诗歌纪念馆里的诗歌墙。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
海子本名查海生。1988年春节,查海生放寒假后,照例从他工作的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回安徽老家过年。在拥挤的火车上过夜,从北京抵达合肥后,他换上班车。这趟班车从省会开往长江沿岸的安庆,途经高河镇。20岁的二弟查曙明、17岁的三弟查训成,提前在高河的车站等哥哥。这时天已擦黑,大哥提着给父亲的二锅头、香烟,给弟弟们买的衣物下车,包里还带着一台柯达牌傻瓜相机。
兄弟三人身高和体型相仿,一米六几,清瘦。哥哥从首都返回乡下,比春节本身,更像一年一度的节日。两个弟弟接过行李,欢声笑语,回到距高河几里路的村庄查湾。
13岁的小弟查舜君在屋檐下巴巴地望着。听到动静,正在料理晚饭的母亲操彩竹放下厨具,也迎了出来,她一袭蓝布袄子,比几个儿子还要瘦弱,颧骨两侧的肉,因长期缺乏营养而凹陷下去,但背挺得很直。父亲查振全还在新开的家庭豆腐作坊忙碌,今晚,他打算跟儿子好好喝两杯。
母亲催促他:“海生,你读书早,已经工作五年,要抓紧谈对象结婚了。”海生不置可否,虽然他已经留了几年络腮胡,但这次回家,专门剃了胡子,剪短头发,等年后返京再重新蓄起。
这时,家人们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人名叫海子。
查海生给父母亲和几个弟弟拍照,小弟穿着哥哥带回的时髦黑皮夹克,头戴一顶豹纹圆帽,站在母亲身旁,母亲用棕色的围巾把头和下巴裹起来。查曙明想给哥哥也拍一张,却被拦下,“这相机是我问同事借的,弄坏了我可赔不起”,整个春节,查海生不让任何人碰这台相机。只有他自己“隐身”,没有在故乡的屋檐下留影。
海子之母操彩竹和海子四弟查舜君,1988年春节,海子摄。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翻拍于查湾海子纪念馆
这几张1980年代末的旧照,陈列在查湾的海子纪念馆。在外奔波多年后,查曙明回乡担任馆长,还跟弟弟合伙开起民宿,民宿的房间,以“亚洲铜”“春暖花开”“九月”等海子的诗歌名篇命名。为了打造海子文化园,县里已投入几千万元,查曙明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
1964年3月24日,海子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如果他还在世,即将迎来自己的60周岁生日。
查湾海子故居旁,海子的几个弟弟开的民宿,小院墙上画着一扇窗和窗外的大海。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
“用幸福也用痛苦/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查海生出生前,有过两个夭折的姐姐。1955年,查振全与操彩竹结婚。操姓和查姓,是查湾较大的两个姓氏,这座村庄水塘和河渠密布,地形以平原为主,偶有起伏的小丘。农人们种植水稻,山坡上间或也种些麦子。
操彩竹的爷爷民国时是经营棉花的富商,在安庆有许多宅子,她的母亲养尊处优,轿子来轿子去。到操彩竹这代,已家道中落,经人介绍,她认识了贫寒的查振全。查振全放牛娃出身,在牛背上跟先生学会认字,后来又掌握了裁缝的手艺。虽然家人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但毕竟解放后观念变了,操彩竹最终与查振全成家。
种田收入微薄,年轻的夫妇步行几百里,去长江南岸的祁门务工。在祁门茶场,查振全做裁缝,操彩竹做茶工。“采茶太辛苦了,”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茶树都种在山上,遇上下雨,还要抓紧时间爬到树梢去采,我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
大女儿就是在祁门出生的,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都吃不饱饭。有一次,操彩竹生病奄奄一息,他们夫妻本来从不吃狗肉,那天桥下有只母狗生了一窝小狗,别人捡回来,给查振全一只,他不忍心吃,看到妻子不行了,才勉强煮熟喂她,救回一条命。操彩竹没什么奶水,女儿身子弱,在三岁时病故。之后,他们回到查湾生下二女儿,仅仅几天又不幸夭亡。
长子查海生出世前,操彩竹还连续小产几次,当她28岁、丈夫31岁,收获这个儿子时,距离结婚已过去八年。他们找先生算命,这孩子五行缺水,所以取名“海生”。
这是磨难生活迟来的礼物,他们如获至宝。海生8个月大时,夫妻俩带他去高河镇上照相,父亲为他穿上亲手做的黑白条纹的海军衫。后来,海生的三个弟弟相继出世后,再没有去镇上照相的幸运。
8个月大时的海子。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翻拍于查湾海子纪念馆
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孩子一样,查海生是通过“红宝书”识字的,5岁那年,高河公社举办的一次毛主席语录背诵比赛上,他上台连背了48条。平时,他常把一本“红宝书”别在腰上,是个孩子王。小孩们跟他玩,是因为这个小个子的智力和口才。查海生10岁读完小学,15岁从高中毕业。但他常一个人在水塘钓鱼,从家和学校之间往返,习惯独来独往。
多年后,海子写下一首诗,名为《秋天的祖国——致毛泽东,他说“一万年太久”》,“一万次秋天的河流拉着头颅 犁过烈火燎烈的城邦……他称我为青春的诗人 爱与死的诗人/他要我在金角吹响的秋天走遍祖国和异邦……从新疆到云南 坐上十万座大山/秋天 如此遥远的群狮 相会在飞翔中”。
母亲回忆,查海生并不是孤僻,他喜欢找村里的老人聊天,问他们以前的事。“话少”是分人,遇到想讲话的人,就有说不完的话。对同龄或更小的孩子,海生常讲三国和西游的故事,引人入胜。虽然查曙明只比海生小三岁,但因为哥哥上学早,他总觉得哥哥比自己大了一代,离家在外读书,充满威信。只有跟几个更小的弟弟,查曙明才会“干架”。
海子出生的土屋,已沉入水下,隔着一片芦苇荡,被铁丝网围住。
父亲查振全修建过三次房屋。第一次是村里的土坯房,几个儿子出生的地方。推开门就是一片竹丛和水塘,塘里长满野生的莲蓬,池塘边有几棵槐树和桃树。3月,桃花灿烂,槐花飘香。到了5、6月,池塘中开满红白相间的荷花。一次,查海生央求大人摘来一束含苞待放的荷花,插在装满水的竹筒里,放在床前的矮桌上。秋天,兄弟几个光着屁股去地里挖红薯。
第二次是1974年,老屋拆迁,成了一片水田。村子搬到靠北几百米的小坡上,父亲建起砖房,他用缝纫的衣服跟建房的泥水工、瓦工“换工”。这年,海生已去初中寄读,四弟呱呱坠地。
第三次是2004年,在原来开豆腐作坊的村头,建起敞亮的大屋,这时距海子1989年在山海关“出事”已过去15年。父亲查振全于2017年去世,母亲还住在这第三座房屋里,门口挂着“海子故居”的牌匾。
“母亲的家就是故居”,在操彩竹的卧室里,摆着一张她结婚时的嫁妆雕花木床,已是七十年的老古董。虽然海子从未来过这座新房,但他出生时的床,母亲每天还在上面入睡。
2024年3月,虚岁九十高龄的海子之母操彩竹在卧室,床边立着她日常用的吸氧仪。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
“青春迎面走来/成为我和世界”
操彩竹疼爱聪明的大儿子,临近高中毕业时,海生有天从学校回到家里,父亲让他下地干活,挣点工分,他说肚子疼,父亲不相信,说他装的。
查海生从小并没少干农活。如今,海子纪念馆里最富戏剧性的一个场景,是在留大胡子、戴眼镜的诗人海子的油画下面,一尊幼年査海生的雕像,个头矮小,但虎头虎脑,扛着锄头,双目炯炯有神,神态酷似革命叙事里的少年英雄。
海子纪念馆里的海子画像和雕塑。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
母亲一直觉得海生落下胃病的病根,是因为吃不饱饭。在高河中学,因为个子小,老师让查海生坐第一排,学校食堂窗户比较高,他总要踮着脚打饭。地理老师让海生协助阅卷,给他肉吃。班主任还发现他脸色蜡黄,浮肿,患有急性肠胃炎。去北京上大学回来后,海生告诉母亲,食堂里都是吃馒头,米饭不常吃,他不习惯,但北方人是吃馒头长大的,个子高。
海子的胃病又一次复发,是在1989年的春节。他告诉母亲,自己有胃出血,已经跟中国政法大学的教务处请好半年假,打算去武汉治病。但这次治病的计划很快流产了,海子收到一封信,匆匆离家赶回了北京,在中国政法大学,他和初恋女友B重逢。
1979年,年仅15岁的海子考入了北京大学法律系,无论从年龄还是外形看,他那时都更接近一个早熟但羸弱的初中生。高河中学记录了他的统考成绩:数学88、语文76、历史74.75、地理76、政治63.5,总分378.25,外语不计入总成绩。
海子的高中毕业证。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
查曙明说,当年农村的孩子上大学前,英语基础几乎是零,这方面,海子和他的初恋有着天壤之别的差距。B是内蒙古呼和浩特的干部子弟,中国政法大学的83级学生。1983年,19岁的查海生从北大毕业,他放弃了分配到安徽省司法厅的机会,想要留在北京,这里有他的诗歌挚友骆一禾和西川。于是,他被分进中国政法大学,起初在校报做,后来调到了哲学教研室,教美学、控制论、系统论等课程,常年住在远离北京城的昌平校区。
父亲听说他在教美学,一头雾水:“你不是学法律的吗,怎么教美术去了?”海生解释,美学不是美术,属于哲学。儿子考上北大,要吃公粮的消息,曾经让全村沸腾,毕业后,他却放弃了回到离家近的省会合肥“做官”,这让查振全很不解。无论文理分科时转到文科,还是填志愿放弃了复旦大学新闻系,选择报考北大,海生都是乖乖地听学校老师的建议、安排。毕业分配时,已经成年的他决定自己做一次主。
1984年秋,20岁的青年教师、诗人海子和B陷入热恋。每年春节回查湾,由于房间有限,查海生都要跟二弟查曙明睡一张床。那年冬天,查曙明在哥哥的枕头下发现了B的照片、情书和情诗。哥哥还把他写的长诗《但是水,水》给曙明看,曙明看了几行不知所云,心想,还是读武侠小说有意思。查海生看出弟弟没有诗歌的“慧根”,就不再跟他交流,跟他说读读古龙也不错。
海子在查湾想念远在内蒙古大草原的B,写下情诗《你的手》:“北方/拉着你的手/手/摘下手套/她们就是两盏小灯”。他们在1985年的夏天同游北戴河,那可能是取名海子的诗人一生中唯一一次接近大海。
“海子”这个称谓源于蒙古语,受到元朝统治时期命名的影响,从内蒙古巴丹吉林沙漠的内陆湖泊,到青藏高原东北缘的九寨沟,散落着许多被当地居民称作“海子”的水域。来自呼和浩特的女友B,像贝雅特丽齐引导但丁进入天国一样,引导诗人海子,进入了苍凉、神秘、辽阔的亚洲内陆。
B虽然热爱海子的诗歌,是他为数不多的知音,他们的爱情却因家境的巨大悬殊,逐渐产生裂隙。1986年,B大三,决定去南方海滨的特区深圳实习,海子与她的爱情岌岌可危。这年9月,海子写道,“我感到魅惑/小人儿,既然我们相爱/我们为什么还在河畔拔柳哭泣”。在《给B的生日》这首诗里,海子暗示了两人的热恋已转变为“友爱”,而B的生日让他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天亮我梦见你的生日/好像羊羔滚向东方/——那太阳升起的地方//黄昏我梦见我的死亡/好像羊羔滚向西方/——那太阳落下的地方”。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燎原在《海子评传》里考证了与初恋B分手之后,海子的三位恋人:一位昌平县(今昌平区)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海子曾获得过一项十分怪异的荣誉,“昌平县1986年业余文艺创作一等奖”,应当与她有关;一位同在政法大学工作的姐姐式人物;一位身居成都,可以只恋爱不结婚的女友。
海子一次次写到“远方”,1986和1988年暑假,他进行过两次青藏高原的壮游。1986年远游,伴随他的,是爱情失败的痛苦。B不仅像一位向导,把他带向了草原深处,也成了草原的荒凉和空无的象征,“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海子展开了他直抵本质的抒情。
这位来自安徽的小个子,往返于查湾的家乡、昌平的单位、草原和雪域的远方之间,他似乎突然领悟了数千年来游牧民族简洁的心灵、旷远的苦楚,在诗里引用“亡我祁连山,使我牛羊不蕃息”,请青海湖熄灭他的爱情,“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暮色苍茫的水面”。
在《祖国(或以梦为马)》里,“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在1988年,他想象“喜马拉雅”,“高原悬在天空/天空向我滚来/我丢失了一切/面前只有大海//我是在我自己的远方/我在故乡的海底——”,他在拉萨彻底清算了远方,“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又在1989年2月《黑夜的献诗》里绝望地说:“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今天,“诗和远方”这个烂俗的搭配,成了对海子的“远方”的滑稽覆写。前者往往指代社交媒体上对边疆壮丽风景的打卡,后者则是在1980年代特有的文化寻根和呼唤形而上的超越精神的背景下,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哀告。但海子的自相矛盾也在于,他试图将地理的远方神格化,远方既是实指,又是隐喻,得到的只能是失望和空无。
黑石山下、巴音河畔的德令哈,海子在1988年坐火车经过这里时,写下了他的诗歌名篇《日记》,“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
有时候,海子对远方的想象,带着一种幼稚的孩子气。1988年夏天,海子和两位朋友漫游到拉萨,拜访了长期在西藏工作的诗歌前辈H大姐。对海子来说,H大姐是个女神,她游历过长江源头海拔六千多米的雪山,探险过阿里地区的荒原,在漂泊中写下诗篇,经历更是充满诗性的光晕。聊到晚上11点多时,H暗示客人该离开了,磨蹭了片刻后,海子和朋友一同离去。
但大约20分钟后,海子又独自折返,心不在焉地闲聊一会后,他突然向女神表达了晚上在此留宿的要求,H大姐大吃一惊,劝他赶紧回去,海子咕咕哝哝许久,才极不情愿地离开。半个多小时以后,已是午夜一点多,海子又来敲门,这次,无论他怎么敲,门再没有打开。
这次西藏行,海子还从一个路边的玛尼堆里,拣选出两块彩绘浮雕带回了北京。他竟不知道当地的规矩,玛尼堆上的物品,是不可以拿走的,不仅是出于尊重,甚至“是长期在藏区生活的人们见证了诸多应验的事例后,共同的敬畏和禁忌。”燎原评述道。后来,燎原在海子的坟前看到这两块浮雕时,为它们的工艺和色彩之精美感到震撼。
至于1988年7月25日,海子在《日记》里所写的“姐姐”到底是谁,已无从考究:“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长//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年夏天,就在查海生坐火车,经过德令哈这座“雨水中荒凉的城”时,二弟查曙明向北京拍去一张电报。查曙明18岁才读高中,这是他第二次参加高考,哥哥曾在春节告诉他,中国政法大学有个内部招生的大专班,可以推荐他去读。
这年,查曙明的分数够上中专,那时中专也包分配,但他希望去北京投奔哥哥,兄弟团聚。等海子结束青藏的漫游,回到北京时,填报志愿早已结束。后来,查曙明早已对这件事淡然,笑笑,是“姐姐”耽误了他。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天空”
就在海子自杀一个多月前,他在北京见到了从深圳回来的B,B这时已经结婚。此前海子还得知,B在准备出国的手续,马上要移居美国。
此后,海子集中写了一批与大海和太平洋有关的诗,除了后来入选人教版语文教科书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还有《太平洋上的贾宝玉》《献给太平洋》《太平洋的献诗》等。“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就是给B最后的祝福。
1988年底,骆一禾和西川先后结了婚,但海子坚持不结婚,而且劝他们也别结婚。西川回忆说,海子在昌平曾经有一位女友,就因为他拒绝与人家结婚,人家才离开了他。但海子却在《献诗》里向初恋B表露心曲:“废弃不用的地平线/为我在草原和雪山升起/脚下尘土黑暗而温暖/大地也将带给我天堂的雷电//家乡的屋顶下摆满了结婚的酒席/陪伴我的全是海和尘土,全是乡亲/今天,太阳的新娘就是你/太平洋上唯一的人,远在他方”。“太平洋”,成了横亘在中美之间、他和初恋B之间的最终裁决,他却以太阳的名义,与B举办了一场想象中的婚宴。
1989年之前,大部分诗人对海子的诗持保留态度:有人在给海子的信中批评他的诗歌“水分太大”;一个名为“幸存者”的北京诗歌组织,在一次聚会上对海子的长诗大加指责,说他写长诗是犯了一个时代性的错误,而海子恰恰最看重自己的长诗。海子曾在四川的游历中结识了一位女性诗歌友人,不久后在一篇文章中看到她写道,从北方来了一个痛苦的诗人,从挎包里掏出上万行诗稿……“人类只有一个但丁就够了……此人(指海子)现在是我的朋友,将来会是我的敌人”。海子读到这些文字很伤心,孩子气地跑到骆一禾那里哭了一场。
但西川并不认为爱情的失败、写作不受认可,以及练气功带来的幻觉,是海子自杀的根本原因,从他卧轨时随身带着的遗书“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来看,他当时相当清醒。“海子的自杀应该也有更加内在的原因,那就是他的写作……海子献身于写作,在写作与生活之间没有任何距离。所以确切地说海子是被这个黑洞吸了进去。”西川说。
2015年,查曙明在北京做建材生意,常去中央美院找西川聊海子。一天,西川告诉曙明:“你哥海子的初恋女友小武(B)回国了,她已离婚,想通过我搭桥,认识海子的父亲和弟弟,向你们表达歉意,说海子的死,她有过错。我没通知你们,但代表你们回绝了她,说海子的死,你千万不要有歉意,海子不是因你而死,海子是因诗歌而死。”
德令哈的海子纪念碑。吴明供图
1989年3月底,查振全、操彩竹夫妇得到中国政法大学的消息:查海生病危,请速来北京。当他们赶到北京,得知真相时,完全不敢相信。骆一禾像亲儿子一样,前前后后陪着老两口,安慰他们,去山海关料理海子后事,向学校讨要说法。中国政法大学会同法医对查海生做出的死亡诊断书认定,他死于“精神分裂症”,骆一禾当场表示坚决否定。
根据两人的分工,骆一禾与西川分别整理海子的长诗和短诗。年仅28岁的骆一禾,承受了巨大的悲痛和辛劳,竟在海子自杀两个月后昏厥猝死。随着两位年轻的诗人相继去世,八十年代轰然结束,整理海子遗稿的重任,落在了西川一个人身上。
西川前后花了近十年时间整理海子的全部作品,这项工作“既痛苦且漫长”。“翻动海子的诗稿,并将它们逐一抄写、复印下来,是一个深入死亡与火焰的过程。当时就有朋友劝我尽量少动海子的遗物,因为那上面遗存着太多逝者的信息。”西川回忆,“在抄写海子《叙事诗》的那个晚上,我不得不五次停笔,每一次都恐惧地从‘一’数到‘十’,我似乎被一种异样的感觉控制着。”
海子虽有几个横格本抄录过短诗,但多数作品仅存草稿。一页页不曾编码的稿纸,被他用塑料绳捆成许多纸卷。西川打开一卷便不敢打开另一卷,害怕弄混。海子还常有一诗数稿且未标明创作年代的情况,西川就根据自己的记忆、作品风格和题材,以及同一纸卷其他作品的创作时间,来做大致的归类。
在写给海子的信上,西川称他为“小查”。海子去世多年后,西川第一次来查湾,把他保存的海子遗物,如木质烟斗、黑色眼镜盒,交给海子父母。“不是还回去,是搁回去,搁他家里。”西川向南方周末记者强调。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海子生前没有正式出版过诗集,发表机会也寥寥,1990年代初,他的长诗《土地》和《海子、骆一禾作品集》相继出版。收到样书后,查振全、操彩竹、查曙明、查训成,终于知道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哥哥海生,不仅是15岁考上北大的天才、中国政法大学的青年教师,还是诗人海子。
西川在《怀念》一文中所写的开头,成了对海子最经典的断语:“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将越来越清楚地看到,1989年3月26日黄昏,我们失去了一位多么珍贵的朋友。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着失去一个伟大的灵感,失去一个梦,失去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一个回声。”
但厚达千页的《海子诗全编》的出版并不顺利,直到西川编竣五年多以后的1997年,才由上海三联书店付梓,之后又交由作家出版社,以《海子诗全集》的形式推出。
更早引起反响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海子的诗》,这是海子正式出版的首部诗歌选集,精选了140多首短诗和长诗《弥赛亚》的节选。从1998年开始,人文社又先后推出了三个版本的“蓝星诗库”版《海子的诗》。海子的神话,伴随着他的诗集的现象级畅销。“三个版本的《海子的诗》目前累计发行量将近60万册。”人民文学出版社李义洲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而经过海子母亲授权的各种海子诗选,已多达四十多个版本,起印量至少一万册。
直到女诗人余秀华走红,她的诗集销量超过了海子。2016年,在德令哈举行的第三届海子诗歌节上,余秀华告诉查曙明,她的诗集一年就卖了60万册。“我写诗是受海子影响,但我现在已经超越了海子。”余秀华说。查曙明不好表态,坐在一旁的评论家徐敬亚接过话茬,对余秀华说:“你的诗很有灵气,但你和海子不在一个方向上,不能这样比较。”
海子青年诗歌节上的表演,两位青年展示写有海子诗句“今夜我不关心人类”的手幅。吴明供图
1992年,一个名叫东君的山东人来到查湾,自称是海子生前的朋友,要在海子家住一个月,写一本海子的书。他先是陪着两位老人流泪,继而嚎啕大哭:“海子不该死啊!”查振全、操彩竹夫妇像亲人一样接待他,管吃管住,老人们下地干活时,东君就在家翻看从北京寄回的海子的两千余册图书、杂志。
东君热衷神秘文化,留下了数个名字不一的证件和名片,有山东莱芜的通信地址、“华夏智能气功培训中心”的学员证,还有“东方辟谷养生传授员证”“智能气功科学函授班结业证书”“中国慧学研究会会员证”。他的名片的背面写道:“我是天地间惟一的秘密和窗口”。
直到有天中午,操彩竹发现,海子生前花了近200元购买的一本西藏大型画册只剩下封皮。东君趁他们不在家时,把多本海子珍藏的画册拆下内瓤,从高河镇上的邮局寄回了山东。后来,这些画册大部分通过西川被追回。1994年,海子的坟墓修缮时,东君寄来了300元,从此杳无音讯。
1993年,胡续冬继任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社长,将一年一度的未名湖诗会由秋季改在海子离世的3月26日前后举办,纪念海子从此固定为北大诗歌的一项传统。
每年,全国各地的诗人、学者、诗歌爱好者或专程为海子而来,或顺道来看望,在他的墓前诵读海子的诗,为海子祭酒,为海子墓植树。一位在美国工作的诗人为海子带来了一大筐螃蟹;西藏的诗人王者鲲、张斌以车为床驾车而至;池州师专的大二学生王学元徒步前来;贵州省三穗县交通运输局一位叫钱磊的青年诗人,专程来到海子墓,他来时已近傍晚,海子父亲查振全留他吃饭、住宿,谁知他猛喝了一通白酒后就没了人影。查振全差人四下找寻,直到深夜才在海子墓前找到了钱磊,他说:“这样远的路我赶来了,就是要陪海子好好地睡上一夜。”
任教于贵州某高校中文系的王辰龙,每年都会跟学生玩一个当代诗歌的“唱票”游戏,他把近二十位中国当代诗人的作品发给学生阅读,然后让大家选出自己喜欢的诗人,在黑板上写“正”字,表示得票多少。王辰龙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他发给学生的诗歌文本和得票板书,2024年,海子的得票仍高居第二,仅次于翟永明的《女人》组诗,排名三到五位的,是张枣、柏桦和多多。
但王辰龙发现,这两年的学生对海子的诗也不熟悉,不太读了,甚至余秀华,他们更多也是刷到她的短视频。
并非每个人都关心诗歌。00后陈子扬刚刚从中山大学法学院毕业,准备去德国留学。南方周末记者询问他是否在高中语文课本上学过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表示学过,但并不了解海子的背景,一直以为这位诗人是台湾人。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2012年,青海省德令哈市开始举办海子诗歌节,到2023年已经举办了6届。2016年的第三届海子诗歌节上,海子的母亲操彩竹受邀来到了德令哈。那年,她已超过80岁高龄,无法买旅游保险,所有家人都反对她前往,但老人执意要去。
吴明是诗歌节的活动执行人之一,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操彩竹老人觉得北京和山海关是儿子的伤心地,在家乡,周围的邻里又一度对他充满非议,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众望所托的高材生,会走上这条路。德令哈浓墨重彩地纪念海子,令老人很感动,她想去儿子的“远方”看看。
到了德令哈的第一天,操彩竹身体并无不适。第二天,当她在台上背诵完《日记》这首诗,下午突然发生高原反应,活动主办方十分焦急,赶紧给老人叫来救护车,送到德令哈医院,检查出肺水肿,打了三天吊针,离开青海前又转往西宁的医院,转危为安。
2016年,年逾八旬的海子之母操彩竹登上高原,在德令哈朗诵儿子的诗作《日记》。吴明供图.JPG
80后作家王威廉来广东上大学前,随父母工作调动,生活在德令哈,但在2000年前,他从未听说过海子,最喜欢的诗人是臧克家。随着诗歌节的举办,海子在德令哈变得家喻户晓,这座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的州府所在地,也将城市定位为“现代诗城,浪漫之都”。吴明因为操办诗歌节,在德令哈与他后来的妻子结识。
巴音河畔的海子诗歌纪念馆门口,网红路牌上写着“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馆内陈列着海子在北京昌平的宿舍里挂的一幅复制画,梵高的《阿尔勒医院》。一面海子的诗歌墙上,“一个善良的主人/锵锵/去寻找中国老百姓/泪水锵锵/中国器乐用泪水寻找中国老百姓”,《中国器乐》这首诗下面,摆放着一本《2023德令哈市招商引资项目推介书》。
讲解员除了向参观者介绍海子,还提到了汪国真、席慕蓉这些为大众熟知的“诗人”。陈列馆里还展示了木心,因为他是浙江人,而浙江是海西州的对口支援省份。
河畔立起了由众多中外诗人的作品组成的诗歌碑林,其中有海子倾心的尼采所写的一首诗《孤独》:“停下来,呆若木鸡/你回眸远视,任凭时光流逝/难道你真的丧失了理智/要在冬天来临之前,将这个世界回避/这个世界犹如一扇开启的大门/门外却是无垠的荒寒大漠……”
查湾附近的高河镇,在世纪之交从一个普通的乡镇升级为了县城。原来的县城因水运的没落失去光环,而高河附近建起了高铁站安庆西站。查曙明与高河、安庆的许多朋友一道,成立了海子诗歌研究会,他们津津乐道,在海子出生地方圆几十公里之内,还诞生了民国时期国立武汉大学的校长王星拱、佛教学者赵朴初等知名人物。
研究会成员们寻找着海子的诗歌意象与家乡风物之间的关系,“如果能像《日记》带火德令哈一样,带火安庆就好了。”他们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们还发掘了海子的诗《在安庆》背后的故事。“五岁的黎明/五岁的马/你面朝江水/坐下。”查海生五岁时,母亲带他去安庆走亲戚,亲戚家有两个跟海生年纪相仿的姐妹,大人们开玩笑,两家人以后可以结为亲家。那天,海子走丢了,在长江边被大人找到。
查湾的海子故居和德令哈的海子诗歌陈列馆,都写满了几大本参观者的留言簿。有人会抄一两句海子的诗,但也有人写下“考研必胜”,有人在这里悄悄表白,“我的秘密就是喜欢你——GM”,有人写下“原神启动!”并留下了游戏账号。
2016年7月,一群志愿者在德令哈海子诗歌陈列馆前合影。吴明供图
“双手劳动/慰藉心灵”
1996年,西川向查家寄去了《海子的诗》的稿费7000元。1999年初,西川又寄来《海子诗全编》的稿费27000多元,他还不知道进入新世纪后,海子的诗集会持续畅销,叮嘱查振全、操彩竹夫妇,这是二老的养老钱,不要随便花。当时,四弟查舜君的婚房刚刚盖起来,二老欠了很多债,靠这笔稿费,才慢慢把钱还上。
1990年代末,查曙明在老家挣不到钱,南下广东,在东莞摆摊卖过小商品,在广州卖计算器、点钞机,又来到深圳华强北做生意。华强北一度汇聚了众多安徽怀宁的老乡,经营手机。查曙明淘来二手手机,或拆下有用的元件,或进行翻新,利润颇高。后来两个儿子上中学了,他回到查湾陪读,在火车站开了三年出租车,之后又去北京做建材生意。
查海生的三弟查训成如今在县城做木工,话不多,他上来跟南方周末记者握手,说正月还没开工,他的儿子在合肥做房地产中介;四弟查舜君夫妇在西安做生意,夏天卖太阳镜,冬天卖手套。二弟查曙明与妻子开了一家饭馆。
在自家饭店的包厢喝完酒后,查曙明喜欢跟朋友打掼蛋。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哈尔滨读经济管理的博士,小儿子在查湾村委工作,儿媳信仰诗歌,现在是海子纪念馆的专业讲解员,母亲操彩竹信仰佛教和诗歌,每个月有十天吃素,平时除了念佛经,还把一本《海子的诗》背得滚瓜烂熟。
2017年以来建成的海子文化园,已被评为国家级3A景区。景区介绍写道:“空间布局分为‘海子故村—诗人与诗篇、海子墓园—永存与追念、查湾门襟—走出与归来、海子原乡—时光与生活’四大主题板块,实现区块融合、农旅融合和生态人文和谐共存的美好旅游图景。”
海子墓园几经扩建,被评为安庆市文物保护单位,谢冕等人对海子的评论环绕其间。墓园又被称为太阳墓,它的体量远远超过旁边的乡村公墓,有的墓碑只是预留,尚未刻上名字。
“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你无力偿还/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春天又来了,墓地在高压铁架下,风吹草低。海子即将迎来60岁生日。
1988年春天,查海生带着母亲操彩竹从合肥坐火车,到北京玩了一个星期,带母亲参观了故宫等景点,还给她在天安门前照了张相。母亲临走前,海生给了他300元钱,那是他将近三个月的工资。火车拥挤不堪,海生孝顺,把行李举在头顶,遇到有人下车,赶紧让母亲坐一会。
后来,查曙明南下广东谋生时,操彩竹告诉他一个坐火车的经验:上车后先挨个问有座位的人,要在哪一站下车,有人在中途下的,就站在他旁边等着。
2022年底,疫情放开,操彩竹“阳”了后病得不轻,在安庆市区的医院住了15天院,现在,她已虚岁九十,耳聪目明,只是血氧有些低。远在哈尔滨读书的大孙子给她网购了一台吸氧仪,操彩竹常常边吸氧,边刷抖音和视频号,这样“不着急”,时间过得快。
海子的巨大雕像矗立在纪念馆门前的广场上。“雕像的原型本来低着头,现在头昂起来了,因为我们要弘扬正能量。”查曙明说,“对前来参观的人,我们讲解的主题,是海子从小具有远大理想,‘以梦为马,不负韶华’的精神。”
海子纪念馆馆长、海子二弟查曙明向参观者讲解海子的生平。图中的雕像是艺术家根据海子生前一张蓄须的照片创作的。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
查家兄弟合开的民宿,靠着母亲的卧室。民宿开业时,高河中学送来一个航海的罗盘,上面写着哥伦布、麦哲伦、郑和等人的事迹。小院里的一面墙上,画着一扇狭长的窗子和窗外的碧蓝大海。
(本文部分参考自:《海子评传》《海子,一个“80年代”文学镜像的生成》《海子诗全集》《海子的诗》)
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