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导言
亨廷顿提到：“对布尔什维克来说，获取国家政权是一场戏剧性的变化；而对中国共产党来说，它只是一个漫长的、旷日持久的过程的最后的结果。”1949年新中国的建立，决定性地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并使中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现代化道路。而对于刚刚夺取全国政权，首次成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来说，他们需要在革命与现代化、古老的国情与激昂的使命、乌托邦式的革命承诺与现实的政治实践之间谨慎地构筑起政治秩序，来重塑这个古老却又年轻的国家，并长久地影响着中国社会的发展与走向。传统来看，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的研究往往被归为中国近现代史与中共党史研究的范畴，而随着社会科学视角的加入，对这一时期的研究也从关注历史时期转而关注具体的研究议题。
有鉴于此，本专题试图基于“议题”而非“时段”的视角，来展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更为多样且波澜壮阔的一面，以期带来新的启发。本专题将首先以“国家与社会革命”为开端，从“国家形态”的视角回顾革命与现代中国的形成。随后将深入围绕1949年后的中国展开的不同视角的研究，专题一“共产主义中国的政权、组织与体制”聚焦于上世纪50年代，西方学者对新中国政治体制的思考与范式。专题二“城市接管与政权建设”，主要关注中国共产党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历史进程。专题三“官僚监督与国家能力构建”则将视角聚焦在建国初期的干部队伍建设，从而关注中国共产党如何解决“代理人”监管的问题。专题四“群众动员、政治运动与革命教化政体”关注“运动”作为中国共产党革命时期的重要组织手段，是如何延续到其建国初期的国家治理中来。专题五“新中国成立后的乡村改造与变迁”主要关注1949年后变化最大的乡村，以观察新生的政权如何面对中国最古老的农村问题。专题六“财经秩序、生产与经济秩序的重建”则主要关注社会主义体制下的经济秩序。专题七“家庭、文化与社会变迁”聚焦于社会巨变下的“个体心灵”与“集体生活”，关注历史转折中的普通人的生活。专题八“医疗、教育与公共事业的开展”则是关注共和国早期，如何重塑新时代的教育，以及实现革命的理想与抱负的过程。
显然，受策划人本人智识所限，下列文献不仅不能涵盖所在议题的全部研究，而这些议题同样也不能涵盖这一领域的研究，但正如裴宜理鼓励中国研究学者关注早期的关于当代中国的社会科学研究一样，“回望而以前行”，通过对过去的关注，通过将社会科学视野带入过去，从而直面我们脚下土地的古老、变迁与希望。
鸣谢
专题策划人：
陈立夫 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博士生
王余意，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中国研究、社会心理学与社会记忆研究。
周晓虹，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2011—2016），主要研究方向为社会学理论、社会心理学与当代中国研究。
摘要
1949年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和价值重塑，一直是社会心理学领域为人关注的主题之一。本文以上海青年学生舒文秉的日记为例，使用社会表征理论和认同过程理论，通过对图景描摹、国庆仪式和交谊舞三大事例的分析，深入探讨了新中国成立初期青年知识分子精神重塑的内外动因：首先，通过锚定与具体化两大机制，党和国家将社会主义的表征嵌入青年的意识之中，使得这一伟大图景被构想和复述。其次，借助国庆仪式这一强有力的爱国主义操演方式，从觉知、理解、接受、吸收和突显五个层面将社会主义及其“新人”的表征诉诸青年知识分子的认知与情感。再次，辅之以对包括舞会在内的日常生活及休闲方式的改造和身体规训，有效地激发了青年的自尊、连续性、特殊性和自我效能感。研究指出，以往的相关讨论过多地关注了由自上而下的国家力量尤其是疾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对个体施予的形塑力量，却忽视了被塑造的个人主体上的能动性和过程性。
关键词
新人；人的塑造；社会表征；个体认同；能动性
一、研究背景与分析个案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不仅宣告了共产党政权在中国大陆的正式确立，也意味着一种广泛的社会转型过程拉开了序幕。在这一进程中，如何培养适合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所需要的社会主义“新人”，并借此建设新中国，一开始就成了中国共产党人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在党的话语体系中，“新人”之“新”具有两层含义：（1）他们是从旧社会被压迫、被奴役的命运中获得解放，成为重获新生的自由人；（2）他们是摈弃了旧的价值观和行为模式，具有共产主义道德品质、全面发展的人。相较于对“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孩子进行政治社会化教育，起码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改造从旧时代过来且受过一定教育的青年知识分子的任务显得更为紧迫。
其实，中国共产党对青年知识分子的有目的改造早在1942年的“延安整风”时期就已开始，并且获得了极大的成功。1949年后，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更是被置于党的工作的重要位置。新中国成立前夕通过的有“临时宪法”之称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中明确规定，要“给青年知识分子和旧知识分子以革命的政治教育，以应革命工作和国家建设工作的广泛需要”。1951年10月，毛泽东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会议上指出：“思想改造，首先是各种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是我国在各方面彻底实现民主改革和逐步实行工业化的重要条件之一”。1951年秋，思想改造运动由高校教师开始，最终发展成为全国性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并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秋天。
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会委员们在讨论思想改造的学习计划。[图源：wikipedia.org]
在有关青年知识分子改造的研究中，一个广泛采用的视角是自上而下地看待共产党人如何进行“旧人”的改造和“新人”的塑造。在宏观层面，有学者从各种政治运动入手分析运动式改造的策略与手段，认为开展运动可收到各个突破、涤荡灵魂的效果；也有学者以宣传为重点，分析党如何透过不同媒介和文艺形式传播新人理念、教育社会大众；还有学者通过对20世纪50年代青年的意义空间、社会结构和培养系统的探讨，分析青年转向的原因及政治社会化的功能。在微观层面，有学者从对“小团体”的研究入手，考察了新中国通过创立学习小组，在小组内开展政治学习、互相批评等政治仪式，培育严肃的政治气氛，以改造群体成员的政治观念和行为，实现动员和教育群众的目的；也有学者认为，运用思想灌输、再教育等技术和心理手段，中国共产党获得了人们对新生政权的内在遵从。
本文试图提供一种自下而上的视角，以20世纪50年代初上海青年知识分子舒文秉跨度长达四年零九个月（1951年1月—1955年9月）、共计1120余页的日记为分析文本，从其记载的亲身经历事件及相应的思考感悟入手，探讨其价值观和行为模式发生转变的过程。舒文秉生于1933年，祖籍浙江宁波，从小在上海长大，父亲是上海汎华机器厂的大股东。从其1951年的日记来看，他与年近花甲的父母共同居住在上海榆林区（现杨浦区）一处里弄当中，另有已经成家自立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舒文秉小学毕业于上海市立荆州路国民学校，初中毕业于上海市立缉椝中学，1948年至1951年9月就读于私立南京工业专科学校（以下简称“南专”）电机系，1951年9月考入新成立的华东纺织工学院（以下简称“华纺”）机织科（二年制专修科）。1953年6月毕业后，舒文秉被分配到天津国棉四厂实习并工作。
近几十年来，日记日益受到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者的重视。日记之所以受到关注，不仅在于它作为“历史研究的顶级材料”具有相当的学术价值，还因其作为一种日常生活实践，表征了日记主所生活时代的社会意义。就学术价值而言，日记既具有“当时人记当时事”的即时性，也具备高度的私密性，因此是“真实性”较高的一手材料，同时它不会像口述历史那样随时间的迁移发生记忆错误。从社会意义来看，日记无不反映本人的生活境遇和心路历程，为还原历史事件、社会生活及民众心态提供了可能。
当然，如何进一步深化日记研究是当下急需解决的一个问题。有学者已经开始注意日记研究中存在的缺乏理论自觉、“微型叙事”千人一面等流弊，提倡把日记看成研究的一种视角与路径。更有学者主张通过研读底层人的书写，为平常习焉不察的历史图景提供更深入的解释，从而回应宏大的时代发展脉络。本文所采取的研究策略，乃将日记主视为历史情境中的积极行动者，将其日记放回其原有的社会生活脉络之中，探寻日记里所呈现的自我及其认同如何在变革时代中得以建构。因此在本文中，我们除了会对日记主有关日常生活过程、特殊社会事件、个人成长经历的描述给予相应的关注外，更会侧重考察日记主本人所表达的涉及人生态度、情感好恶以及价值观的各类叙事。
二、理论背景与叙事逻辑
1949年后对城市青年知识分子的教育和重塑，是在共产党实现了对城市的接管与改造的过程中进行的，此时伴随着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等大规模社会运动的开展，中国人的物质生活环境和精神生活世界都在不同程度、不同节奏上发生着巨变。因此，只有真正理解行动者及其社会历史文化场景，才有可能对个体的经历和行动做出更好的解释。为此，我们利用社会心理学领域的社会表征理论与认同过程理论，展开对个体的观念建构与行为塑造的分析。
1.社会表征理论
社会表征理论（Social Representation Theory）导源于涂尔干（Émile Durkheim）1895年对个体表征与集体表征的区分，但一直到塞尔日·莫斯科维奇（Serge Moscovici）作出系统论述，这一理论才成为一种相对完善的理论体系。社会表征被定义为一种有助于建立社会秩序和促进交流的价值观、思想和实践体系。该理论涉及个体社会心理的论域，即他们与社会问题相关的想法、记忆、感知和感受是什么，以及在更大的社会环境中他们的想法如何与行为相关。如果将个体行为视为表征的一部分，那么这些行为从本质上讲是社会性的，并且在更大范围内会转化为一种行为模式，这种行为模式将成为个人思想的集体镜像。正是因为社会表征理论在提供个人与集体层面的联系时，包含了个人的思想、行动、社会话语以及集体事件和社会客体的形成，所以我们可以借此研究青年知识分子的观念和行为转变。
显然，1949年后，在新中国建立和社会转型之际，诸多社会表征在迭代更新中无疑会产生意义的缺失。于是表征就需要采取应对策略，熟悉和解释新出现的事物，以使面临不连续感和无价值感的群体和个体恢复连续感与价值感。应对策略之一是物质性应对（material coping），策略之二是象征性应对（symbolic coping），后者是社会表征理论的核心，即当一个群体的身份受到威胁，当新事物颠覆了原有社会规则时，个人或所属群体意图描绘和解释新事物时，社会表征就逐渐显现出来。一般说来，象征性应对包含两种机制，一种是锚定（anchoring），它力求对陌生的、异质的事物进行分类、命名，将它们置于熟悉的参考系中，从而使一个新的客体或事物的意义锚定在一个现有的社会表征上。另一种机制是具体化（objectifying），这是一种意义的外在化过程，通过图像、隐喻或比喻，新概念、想法或事件都能够以可理解的方式被具体化为主观上自觉可见、可触、可控的客观存在，从而将物体或事件的意义投射到物质世界上。
一旦集体的象征性应对使得群体中绝大多数人使用或维持某一种表征，该表征就能够成为日常生活中理解和交流的一种手段。同时，一个新的社会客体也就加入到该群体的生活世界中。一方面，这是通过意义系统的话语阐释来实现的；另一方面，它是由行动者的行动来实现的，此时行为就好像这一客体恰好具有被认为持有的那些特征一样。共同行动是一个群体建构社会世界的基石，甚至所谓的“想象的”物体，也因行动者的实体行为变得有形和切实。
2.认同过程理论
长期以来，社会科学领域形成了多种与认同相关的理论，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导源于符号互动论的认同理论和因欧洲社会心理学的“反叛”而形成的社会认同理论。如果说认同理论强调的是微观的行为角色及个体对角色的认同，那么社会认同理论强调的则是更为广阔的社会类别身份——在这一点上，本质上发端于心理学的社会认同理论常常比导源于社会学的认同理论更社会学；加之考虑到社会认同理论，尤其是由此而来的社会分类理论，对认同背后的社会认知过程更为强调，我们的叙事基础自然会建立在社会认同理论之上。
众所周知，社会认同理论的建立与亨利·泰斐尔（Henri Tajfel）进行的一系列设计精当的“微群体实验范式”有关，它们指出了造成不同群体间冲突的原因不仅包括客观的物质资源，也包括主观的认同差异。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社会认同的内涵十分清晰：它是“一个人对其所属的社会类别或群体的意识”；而该意识，恰恰是产生群体行为的最低条件。
不过，如果个体因对自我归属的认知而获得某种成员身份，并进而会拥有相应的情感和价值意义，那么在泰斐尔的这一叙事框架下，人们身份的属性似乎就是给定的。出于对泰斐尔这一潜藏含义的不满，格利尼斯·布雷克威尔（Glynis M. Breakwell）提出了认同过程理论（Identity Process Theory），用以连接社会认同理论与社会表征理论，并弥补两大理论各自的不足。在布雷克威尔看来，社会表征能够有效地塑造社会认同；而反过来社会认同则通过对社会表征的接触、接受和使用可以塑造社会表征的具体发展。在认同过程理论中，社会认同是在下述两方面的交互影响中形成的一种动态结果：一方是作为生物有机体特征的涉及记忆、意识、有组织的构建的能力，另一方则是形塑社会情境的生物、社会结构及影响过程。进一步，认同过程理论还认为，个体对认同的要求可以通过以下五个维度影响个人与社会表征之间的关系：觉知（awareness）、理解（understanding）、接受（acceptance）、同化（assimilation）和突显（salience）。
本文将借助社会表征理论考察关于社会主义及其新人标准的一整套社会共识如何进入青年知识分子的生活世界，利用认同过程理论分析青年知识分子为什么自觉主动地接受了“新人”的意义结构和角色规范。具体说来，本文将通过视听表征、行动操演和身体记忆三方面，再现经由社会表征与个体认同而实现的“新人”的塑造过程。
三、图景描摹：社会主义的视听表征
1949年后，随着中国共产党接管城市，国家权力逐步开始向下延伸，对社会全景式的改造拉开序幕。有鉴于巨大的社会转型带来了包括意识形态多元化在内的巨大挑战，为巩固新生的政权、统一民众思想、加速实现社会变革，中国共产党开始尝试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和《共同纲领》的基础上，重构整个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其具体的做法包括：（1）在全国范围内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从而提高党员群众和人民群众的觉悟水平”。（2）肃清封建的、买办的、法西斯主义的思想，以清除帝国主义的影响，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为此，在农村通过“土改”组织农民“斗地主”“诉苦”“划分阶级成分”；在城乡社会实行婚姻制度改革，废除封建宗法意识，同时大力改造流民、乞丐、娼妓和小偷，以实现社会稳定与社会控制。（3）在文化艺术和大众传播领域，按照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共同纲领》的精神，确立文艺应该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应以工农兵的生活和形象为主要的表现，同时以民族化和大众化为主导风格。
20世纪50年代初，中国共产党通过锚定和具体化两大机制，改造国民教育、文学艺术和大众媒介，为教育、文化和社会空间赋予了新的表现形式和内涵，使社会主义价值观及其“新人”的表征进入青年一代的视野之中，继而得以被接受、复述与想象。
1.锚定：实现新事物的想象
锚定是一种“将吸引我们的外来的和纷扰的事物纳入我们特定的分类系统之中，并将其与我们认为合适的某个类别范式予以比较”的过程，其目的是便于实现对不熟悉的新事物的想象。众所周知，1949年后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对大多数旧时代过来的人来说，他们不仅不熟悉新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和话语体系，而且对即将到来的社会主义社会及其生活也都十分陌生。为此，国家亟待筛除不符合新社会特征的文化形态，以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将社会主义的美好前景和“新人”标准嵌入日常生活之中。
舒文秉就读的“华纺”是党和政府在整顿、合并旧有纺织工业教育的基础上成立的新中国第一所高等纺织工业学校，并且经过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和院系调整，建立起以苏联教育模式为样本、以“培养社会主义的纺织工业建设干部”为目标的教育管理模式，甫一开学，“华纺”就组织了“新生学习班”，希望借此帮助青年学生打好政治基础、明确学习态度、了解纺院任务，以及国家纺织工业之前途。经过学习，舒文秉形成了初步的认识：学习的动力是爱国主义思想，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是人类文化之总结；发扬集体主义和阶级友爱；技术必须与政治和劳动相结合，理论必须和实际相结合；学习必须树立劳动观点、群众观点和革命观点，必须以主人翁的态度学习（1951年9月29日）。当时，舒文秉所在的二年制机织专修科，要求必修的课程既包括了与专业相关的科目，也包括了《社会发展史》等政治课程及不定期地收听政治讲座广播，此外还安排了团课和学习小组。这与党将“在教师和青年学生中进行政治和思想教育……（作为）国民教育的一部分”的指导方针是一致的。
课余时间，舒文秉把“关心时事，关心政治，多阅读理论书籍”列入“个人的生活公约”，认为好的书籍和文章能够“帮助我们青年塑造新品质”。社会主义文学、青年修养类书籍是舒文秉阅读单上的常备书目，《中国青年》杂志和《中国青年报》也是舒文秉在思想改造运动期间为自己订阅的，希望以此提高理论水平，“更好地掌握并运用马列主义观点，彻底地改造自己”（1952年7月18日）。在阅读中，舒文秉锚定了优秀共产党员所拥有的崇高理想、非凡意志和坚韧品格，认识到无产阶级青年应具备的集体主义和爱国主义品质，深刻反省了脑中残余的“不谦逊”等小资产阶级思想。通过自我阅读、对标和检视，舒文秉自觉地进行了“第二次思想改造”（1953年2月19日）。
2.具体化：将概念转为现实
具体化是前述锚定机制的延续，它能够抓住意象的本质，将内隐的抽象产物具体化为主观上有形的、可理解的现实，使新的现象或观念易于理解，并融入人们的常识之中。
无论图像展示还是电影，都是具体化的合适手段。新中国成立之初的上海为配合政治时事宣传，举办了一系列展览。从舒文秉的日记来看，1951-1952年间，他曾或与同学一起，或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先后参观过“抗美援朝图片展览”“圣母军展览会”“土改展览会”，以及“‘三反’图片现实展览会”，这些展览会分别配合宣传当时的抗美援朝运动、镇压反革命（包括取缔“圣母军”）运动、土地改革和“三反”运动。每项展览都不仅精挑细选了视觉效果鲜明的图像，还展出了震撼人心的历史文物（如“土改展览会”展出了被地主欺凌的农民的血衣）。展览表现出了鲜明的价值观，包括共产主义的美好形象、社会主义革命的必要性以及反动派的罪恶；而观众则在精心编排、图像鲜明的节目中接受了教育，领悟到“敌”“我”“新”“旧”之分别，继而产生了对党及其领导人的信任，对社会主义的充分肯定。
对比新旧、区分敌我是当时常见的具体化策略。以新中国初期的电影为例，无论是私营电影还是国营电影，都开始在马列主义文艺观与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指导下，“以新旧对比和表彰先进、批判落后的方式，控诉旧社会、讴歌新中国”。但是，1949年留在大陆的私营影业尤其是其中的“进步导演”，虽然因对国民党统治的不满而靠近共产党，甚至主动迎合新的主流意识形态，但总体上他们依旧被视为与工农兵相隔膜的、需要改造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尽管私营影业继承了批判现实主义的传统，但在新社会中却显得格格不入，和强调无产阶级政治立场的国营影业的差异十分鲜明。
私营影业与国营影业的差异，在积极向上、力求将自己培养为社会主义新青年的舒文秉的日记中尽显无遗。从其1951—1952年间记载的40余则电影观后感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两类影业公司的基本立场与叙事基调。我们注意到，舒文秉常常用“暴露片”来形容私营影业公司的一些电影。所谓“暴露”，1949年前曾是这些进步的私营影业及左翼导演揭露社会黑暗的常见手法，现在成了新旧对比的一种叙事方式。私营电影常常通过主人公命运的转折，比较他们在新旧社会的不同经历，展现旧社会的黑暗生活、地主权贵的欺压剥削、军阀外敌的残酷无情，由此突出新社会的光明与幸福。但是，与同类主题的国营影片相比，私营影业的编导们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再现了受压迫民众对黑暗的反抗（如《诗礼传家》），但并没有着意渲染，更无意唤起他们的阶级觉悟，以使其走上革命道路。相较之下，国营影业常见的创作题材则更加突出主旋律，将“新旧对比”的表现手法运用得更彻底，例如《民主青年进行曲》对比特务之无耻与革命青年之伟大，《上饶集中营》对比国民党的残酷无情与共产党的坚韧不屈；国营电影往往鲜明地揭示人物的前后转变与斗争过程，在舒文秉观看的《翠岗红旗》《陕北牧歌》《白毛女》等影片中，主人公不仅是新中国的拥护者和受益者，更是革命的参与者，他们在解放大潮中受到鼓舞，推翻欺压他们的恶霸，成为新社会的主人翁。
正是通过国民教育、文学艺术和大众媒介形象生动的图景描摹，党向民众展现了鲜明的社会主义视听表征和政治常识，使其了解并掌握了“革命”“解放”“翻身”和“群众路线”等红色话语，从而初步具备新的政治意识和社会主义价值观。从舒文秉的个案来看，一旦集体的象征性应对使得群体中绝大多数人能够维持某一表征，该表征就会成为民众日常生活中进行理解和交流的一种常规手段。
四、国庆仪式：爱国主义的行动操演
在社会主义及其“新人”的社会表征通过锚定与具体化机制进入人们的感知层面之后，接下来需要讨论的是，新的价值观和社会态度——这些原本为旧时代过来的青年知识分子所陌生的表征形式——究竟是如何被顺畅地吸收、顺应并运用的？我们可以通过舒文秉日记中连续三年参加国庆活动的记载，从觉知、理解、接受、吸收、突显五个维度，探究包括游行、观礼、庆祝在内的一系列爱国主义的行动操演，是如何推动人们实现对社会主义及其新人的价值观和行动规范的认同的。
1.觉知：表征的接触
认同某种表征的首要前提，是使一系列的意象进入民众的意识，即产生最初的觉知。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每年都会隆重举办国庆活动。1951年、1952年舒文秉作为“华纺”的一员，代表上海青年学生参加了本市的国庆游行活动；1953年舒文秉毕业后分配到天津工作，他利用假期与同事们去北京，并于国庆节当天在天安门广场观摩了国庆盛况。显然，每一次参加国庆活动，都让舒文秉感到新政权和人民的力量，而毛泽东的“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名言，则成了一个人格化的伟大国家的象征。
记得在二年前的今天罢，我还是个满怀着鬼胎，全身多是顾虑彷徨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是我的人生观，不知道读书是为的什么，更不信任人民政府和人民的力量。现在呢，当然的是和以前不同啰，现在我深深的体会到人民政府和人民的力量，更感到我们的祖国是可爱的，而做个中国人，尤其是生长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人是光荣的，值得骄傲的（1951年10月1日）。
包括国庆庆典在内的一系列仪式，在表层体现为社会规范的、重复性的象征行为，深层则是“引导情绪、形成认知和组织社会群体的重要手段”。显然，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仪式，可以帮助民众认识、强化甚至改变对世界的感知。从上述舒文秉在1951年国庆节当天所流露的内心变化，能够发现通过直接参与和行动操演，关于新中国的表征及其意义的觉知对一个人的价值观重塑发生了巨大的影响。
2.理解：表征的诠释
当然，新国家的创建需要在象征系统上投入大量精力，以构建统一感和对国家这种抽象实体的具象理解。对舒文秉及大多数青年人而言，单纯依赖国庆典礼活动，恐怕还不足以使他们产生对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真实感。如此，还需要通过国庆前后的一系列新闻报道、影音渲染、大会宣讲、小组讨论，才能经过高度提炼，建构出“伟大、美丽、创造奇迹”的国家形象。在1952年国庆前三天的日记中，舒文秉抒发了听取教育部领导报告后的感想：
陈部长从短短的四小时中把伟大祖国三年来的成就一页页的翻阅在我的面前。啊！祖国呀！您太伟大了，太美丽了，我实在想不出用什么字来叙述我的内心。我感到骄傲，我是个大国的国民，我们有的是五万万七千万的人民，富饶的物产，英明卓越的领袖和大公无私的劳动人民（1952年9月27日）。
政治宣讲的效果很快体现在“华纺”学生次日以“谈谈三年来的大改变”为主题展开的各班级的小组讨论中，它使舒文秉对伟大祖国、青年人的广阔方向和领导人的风范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在第二天的日记中，舒文秉写道：我“在心中、在脑海中一页页的重复着，伟大的祖国，可爱广阔的年青人前途和毛主席的慈容”（1952年9月28日）；这样的理解或诠释为下一步对表征的接受提供了基础。
3.接受：表征的吸纳
即使人们完全觉知并理解社会表征，他们的接受程度依旧会有不同。当人们通过某种层面上的共同性理解和解释来寻求他人的认同时，也可能通过排斥某种社会表征来寻求个人的特殊性和差异性。如此，要实现舒文秉这样的青年学生对群体认同的接受，就需要在情感和认知两个层面发挥作用。仪式两极间的这种交换，“有助于在无意识的情感与社会结构的要求之间构建起社会必要的正确关系：即人们被引导着去做了他们应做的事情”。
先看认知层面。此时，被内化的图式会对人们的感知和判断产生巨大的影响。就舒文秉来说，因为已经接触了一系列有关社会主义新人的表征，随后发生的事件或现象，都会以服务于集体、祖国和人民的方式被接受，以求最大限度地和内化了的图式相契合。比如，1952年国庆前夕，舒文秉曾有过两次闹情绪不愿参加游行。第一次的转变是因为他遇到了里弄内的一群激奋的青年，心里产生了去和不去的激烈碰撞。尽管最后通过将国家利益置于个人“身体不适”之上，舒文秉说服了自己要履行作为新中国一分子的光荣使命——参加国庆游行，但这不能说明其自我改造就此完成了。几天之后，当上级宣布的活动纠察小队长名单中没有舒文秉时，第二次“退堂鼓”又敲响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个人主义的思想又活跃起（来）”，心里产生了“十二万分的不高兴，并且是独自的闷闷不乐”。有意思的是，这一次舒文秉主动使用“新人”的图式进行自我心理建设：“新人”不仅仅是成长在新社会中的人，更是经过“思想改造过后的人”。他更认识到，“新我要推翻旧我”并不容易，最关键的要求是接受集体主义：“服从集体和组织的安排，甘于平凡的岗位，做好平凡的工作”（1952年9月30日）。
再看情感层面。庆典仪式通过各种戏剧性的表征营造出一种情感氛围，会给参与者带来情绪上的激发，进而塑造人们的信仰和观念。回到舒文秉和同学们的1952年，国庆前后的集体练歌、排练舞蹈、队列操练，加上国庆当晚“华纺”全校性的文娱表演、狂欢和舞会，优美的旋律和运动场上悬挂的无数通明的灯盏，处处都激发出年轻人青春的激情和对伟大祖国的热爱。
而剧场中的“灯光、舞美、姿态、行动和声音的刺激”控制着人的情绪，由这些因素助推的一系列仪式产生了强大的情感影响力，使得生动热烈、情绪饱满的活动，不但支撑了他们“几人一直支持到（活动）散场，支持到四时半的早晨”（1952年10月1日），而且使得青年们将情感集中于诸多象征之上，对国庆活动表达出的爱国意义更加深信不疑。
4.吸收：表征的内化
被接受的社会表征都将被吸纳到预先存在的个人表征体系之中。此后，在个体层面上，认知和情感过程要进一步确保它锚定到先前的个人经历中，并为表征体系所内化。个体通过认知和情感的网络，产生了社会交流，才能确保新事物和新观念能够按照现有的意义体系进行解释，并成为某种社会共识。
如前所述，舒文秉在“华纺”期间，已经通过学校教育、自我学习和政治运动形成了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观念。在这样的国家话语与基层实践的基础上，设计精当的国庆庆典仪式自然有助于舒文秉及其同学们心目中“想象的共同体”的构建和更新。或者说，舒文秉和同学们通过共同参与国庆游行，在心中不断体会到对国家和集体的情感与信念，正是这股力量支撑着他们“足足走了12小时”，虽然“真的是太累了，口非常的干，我的肚子也叫起来了，但是我们都没有掉队，全部坚持走到（学）校”（1952年10月1月）。
一年后的1953年，已到天津工作的舒文秉再次参加了国庆活动，并且真的去了天安门广场，这能够说明这个年轻学生在短短几年的集体生活岁月里，已经通过“参与正式的仪式行为”，发展出了赫伯特·布鲁默（Herbert Blumer）所说的“团体精神”（esprit de corps）。同时，这些游行活动和庆典仪式，为参与者提供了强大的“我们感”，它引导舒文秉这样的亲历者通过公共运动与主流政治群体达成一致，并将“新人”的价值观内化到自己的表征体系之中，从而构建和强化了他们与国家及劳动者群体之间的必要关系。
5.突显：表征的涌现
在不同的人之间以及同一个人处于不同时间和不同情境之中时，社会表征的显著性是有差异的。比如，在巨大的危险降临的时候，命运共同体之间容易产生同仇敌忾的氛围；而在舒文秉所提及的浓厚的国庆集会氛围中，个人的社会团结感极易唤起，此时，整齐的步伐、标准的动作、一色“雪白的衬衫、深蓝的裤子”（1952年10月1日）以及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口号声，都会被视为社会团结的表征。在这种社会团结的氛围中，舒文秉在游行过程中遇到了旧日冤家，心里便自然涌现起深深的惭愧和内疚：
记得几年前我还把那GPC当作了冤家，互相猜忌……我后悔极了，简直是无地自容。……所以现在我得到了一个结论，一切和我心中有疙瘩的事情的人，今天起全部消除。……我要以自己的一颗赤忱的心对待每一个人，热情的对待每一个人（1952年10月1日）。
短短的几天国庆及其庆典所营造的社会团结表征，深深地刻入了对祖国和领袖充满热爱的舒文秉的脑海中。能够想象的是，这种社会团结的表征在学校、在整个社会里越是突显，转身回到自己家中——在积极向上的舒文秉看来，这是与大的社会场景格格不入的另一个场景——看到一个个“落后”的家庭成员，自然也会生出焦虑之心：
但当我跨入了家中的大门，进入了客厅，我马上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在我的可爱的阴森森的家庭中，毛泽东的阳光还没有照到，还没有跟随着时代、环境而解放。……父亲的固执，母亲的自私，还有哥哥、大姐和二姐，唉！到什么时候才能笑颜逐开，（才能有）愉快和幸福的气氛，健康的欢乐，真情无私的流露呢？（1952年10月4日）
从上述五个环节，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社会主义中国的全新表征通过国庆仪式的全程操演，影响到青年知识分子舒文秉的自我塑造。它也揭示出国家和社会主义这些原本抽象的意义实体通过锚定和具体化，不仅使人们理解了它的含义，而且具备了想象和建构的能力，并因此为之心潮澎湃。
我们看到，借由各类庆典仪式及其操演，个人的主体经验和社会力量产生了互动，并受到后者的有力形塑。一方面，国庆仪式通过把一系列宣传、操演、庆典与想象中的共同体联系在一起，为民众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提供了“希望”。这触手可及的“希望”，“不仅使他们热情满怀，对生活与前途充满信心，而且推动他们行动起来，为了希望的实现与更加幸福的生活，改造自己，奉献国家”。另一方面，国庆仪式的庞大规模令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使人们全情投入到一种集体欢腾之中，提高了人们的团结感和自豪感，从而对祖国的伟大、人民的力量和领袖的英明生发出无比的挚信。
五、交谊舞：集体主义的身体记忆
如果说通过参加国庆仪式，舒文秉实现了对社会主义及其“新人”表征的认同，顺畅地吸收和内化了它的意义；那么接下来还需要探讨，在行为层面，青年知识分子为何及如何主动地迎合“新人”标准，并自觉地付诸实践的？在日记中，舒文秉记载了许多与跳舞相关的。不过从最开始在商业性舞厅跳“交际舞”，到后来在学校参加集体组织的“交谊舞”，这“华丽”转身的背后留下了鲜明的集体主义的身体记忆。如果考虑到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有关现代权力关系对身体塑造的论述，我们就不难理解包括舞蹈实践在内的身体规训所具有的社会含义。
20世纪50年代初，上海舞厅业在总体上处于惨淡经营和日渐萎缩的状态之中，在共产主义革命及工农兵文艺思想的指导下，舞厅在上海解放之初即被明确定性为“反动派统治的旧社会留下来的消费场所”，是限制发展、逐步淘汰的对象。不过，1954年上海舞厅业作为一种行业被取缔以后，集体性的交谊舞会反而红火起来。在1942年的延安整风后多少沉寂下来的交谊舞，此时因为全国解放，残酷的战争环境的消失，更因为来自苏联文化的强力影响，又重新兴盛起来，一时间几乎成为各地区、各系统、各单位的工、青、妇组织在周末或节假日最主要的娱乐节目之一。尤为重要的是，1949年前流行的“交际舞”此时被“交谊舞”的新名称所取代，随同名称的这一变化，舞蹈的形式及其内核也发生了深刻的转变：它从一种旧社会里象征着豪门买办的腐朽、落后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转变为新社会里积极、健康的属于人民大众的文娱社交活动。在官方和社会舆论中，交谊舞开始被视为能够为劳动人民所享用，具有艺术、娱乐、社交和休息等多重功能的活动。对于舒文秉而言，跳舞是他最喜爱的娱乐活动之一。不论是就读于“南专”还是“华纺”时，还是进入天津国棉四厂工作后，他对舞蹈的热爱都没有改变，但跳舞的场所、性质、角色已经在短短两三年内悄然地发生了变化。
1.场所之变：从商业性舞厅到学校礼堂
1951年上半年尚在“南专”上学期间，舒文秉经常与同学、朋友出入上海的舞厅，次数最多时，一周曾去了三次。当时著名的大都会、百乐门、高士满、新仙林舞厅都曾留下他的足迹。赴舞会前，他一般都会精心打扮，穿西装、系领带，然后与舞女或朋友带来的舞伴翩翩起舞，其中不乏贴面、搂抱、接吻等亲昵举动。
这段时间，虽然舒文秉时常出入舞厅，但他内心却十分矛盾，尽管几次向父母、姐姐保证不再跳舞，其意志力仍不足以戒掉这个嗜好。最后促使他下定戒舞决心的，是一次校园斗殴事件。由于跳舞时双方起了摩擦，舒文秉和同学大打出手，他落于下风，鼻子被打出血。事后，他找到老师和学生会主席要求解决，却没有得到公正的处理。这加深了他一直以来对“南专”这个“不争气的学校和环境”的失望。之后，他多次谢绝派对和舞会的邀请，专心准备“华纺”的招考。
考入“华纺”之后，舒文秉便很少去舞厅了。刚开始，他担心跳舞对自己有不好的影响。开学不久后，几位工人同学在宿舍中发起跳红军舞，舒文秉也跟着一起跳，但跳着跳着，有的同学开始跳狐步舞、华尔兹等，舒文秉便约束自己停了下来，内心想：这“我当然是内行，而始终抑制着不作声，仅看看笑笑。但我感到虽然这东西不坏，但假使这样下去对我（还）是有影响的，会走漏News（消息）的，所以以后我得禁止他们”（1951年10月6日）。
在新中国的大学校园里，青年舞是校方支持、学生喜爱的活动。“华纺”自新生入学教育之际，就组织学生开展文娱活动，教唱歌、跳舞。渐渐地，舒文秉开始投入校内舞蹈练习，参与校内演出，组织班内开展文娱活动。从硬件设施来看，学校跳舞场地的灯光、舞美、音乐不足以与商业舞厅相比；从舞蹈经验来看，舒文秉也再找不到像舞女那般娴熟的舞伴了。舒文秉之所以很少再去商业性舞厅，客观上是由于舞厅业的日渐萎缩，但更重要的是，他在主观上意识到应该远离“纸醉金迷的生活”，做一个专注于学业的好学生。
2.性质之变：从奢靡华丽之舞到团结朴素之舞
舒文秉接触的舞蹈的性质同样也发生了变化。从舞蹈的特征来看，学校里教的舞种，再也不是如舞厅里那般奢靡、暧昧的舞蹈，而是作为社会主义表征的团结、朴素、活泼、积极的舞蹈，比如红军舞、西藏舞、扭秧歌、乌克兰舞、匈牙利舞等。在当时，这些朝气蓬勃的舞蹈“是为群体喜爱的文娱活动中较好的一种活动形式，有其推广和提倡的价值”。
从舞蹈的功能来看，青年舞是当时流行的一种社交方式和休闲娱乐活动。每当“华纺”迎接外地干部、学生考察团时，学委会就会组织学生举行舞蹈联欢活动。甚至1952年学校举办中苏友好活动时，跳舞也是中苏两国学生联谊的核心节目。舒文秉实习、工作的多家国营工厂也时常组织舞会。这不由得舒文秉不将青年舞会作为新社会积极向上的象征，甚至一再用“解放”的叙事来解释新中国的幸福生活。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跳集体舞是重要的群众文化活动。图为1953年，工人们在业余时间跳集体舞。[图源：baidu.com]
其实，除了单纯的社交外，青年舞还是政治仪式中的重要工具，具有烘托集体氛围和渲染爱国情绪的功能。尤其在国庆这样的盛大节日里，狂欢起舞更是青年们以集体方式表达爱国之情的最佳途径：“国庆节快到了，全校同学没有一个脱离开舞蹈，也可以说从早上起至晚上止，除了吃饭外，仅是舞蹈了。走廊上不断的挤满人。拍子一遍又一遍的送入耳膜”（1952年9月26日）。接连几日，“人们如醉如痴的沉迷于舞蹈中，这里看不到别的，所看到的就是几十个人甚至于几百个人集合成一大堆在里面，有的是男的、女的、年老的和年幼的，有厂内的工人同志，有人民解放军的海、陆军同志，有青年学生，有不满十岁的少年儿童队员。……人们是忘记了工作和学习，狂热的舞蹈，尽情的歌唱”（1952年10月3日）。从舒文秉的描述来看，20世纪50年代确实是一段因革命和解放而使人民政治情绪高涨的岁月。
3.身份之变：从消费者到组织者
在上述转变之外，舒文秉还从商业舞厅的消费者，逐渐成为“华纺”校内集体文娱活动的积极参与者和组织者，并逐渐树立起服务群众的观念。尤其是1952年12月参加了学校党委李宝恒同志召集的全校学生文娱干部会议后，舒文秉理解了“文艺工作的重要性和方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今后得尽量的除了搞好学习外，还应当担负起校内青年一代的重要责任”（1952年12月21日）。
努力换来了组织的信任，学校舞蹈社负责人找到舒文秉，请他出任大组长职务，这使年轻人的内心泛起了波澜：“我不是也要准备为群众文化部服务吗？所以虽然是对我的志趣完全符合，但是放在我面前的却还有好多困难。她勉励我虚心向群众学习，一切都是会好起来的，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回答。对！在年青人的面前是没有困难可言的，我要顽强地学习，也要更顽强的工作”（1952年12月26日）。不久，经过舞蹈社大组改选，舒文秉当选大组长，负责共五个班级的舞蹈组织工作，他深感责任重大，但转而认识到为集体服务是“每个新中国青年人的义务”，自己不可例外。此后半年内，他积极组织集体排练舞蹈，甚至代表学校参加了全市性的红旗舞演出。
舒文秉在跳舞这一个人爱好方面的上述转变，以及与之对应的在跳舞场地、活动性质和自我身份间的自主切换，在其个人生命史中是具有认同重塑意义的社会学事件，而这一系列转折发生的生命时点恰是20世纪50年代初上海出现翻天覆地的社会变迁之时。如果注意到过去那位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个人主义意识鲜明的舒文秉，经过短短几年的大学教育，已逐渐转变为颇具集体主义意识的公共活动组织者，你就能够感受到20世纪50年代初重塑“新人”运动的有效性。
从宏观的社会角度说，1949—1954年的五年时间里，在抗美援朝的背景下，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通过严厉的税收政策和执照限制，慢慢地削弱了商业歌舞业的发展，同时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努力使舞厅的雇员和舞女重新接受教育和再就业。更为重要的是，20世纪50年代初发动的包括“三反”“五反”和思想改造在内的各项运动，都试图重塑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将交际舞等视为以个人享乐为目的的“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并予以限制和改造。与国民党统治晚期不同，凭借着近乎完美的社会网络，共产党的逐步淘汰计划没有遇到有组织的抵抗，这也从一个方面说明了后者在社会动员和社会改造方面的驾轻就熟。
从微观的个人的角度看，在日常生活中，个体总会“定制”（customize）自己所处环境的社会表征以实现其身份认同结构中的某些特征：比如自尊、连续性、特殊性和自我效能感。当个体意识到自己的自尊、连续性、独特性或自我效能感受到威胁时，他便会使用各种策略来保护或恢复它们。1951-1953年间，舒文秉在跳舞一事上的认同转变，自然与其在社会主义“新人”的社会表征下开始形成何为正确的行为模式的判断有关，这包括积极向上、热爱祖国、艰苦奋斗、刻苦学习、投身集体，等等。当然，觉知、理解甚至接受这些表征及其意义还不够，要真正成长为一名社会主义“新人”，还需要将其吸收或内化为自己的行为惯习，才能使其在不同的时空场景中自然地突显出来。旧有的世界观的改造和“新人”的行为范式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在舒文秉那里，其实一直到快毕业的时候，去与不去舞厅，依旧是一个纠结不休的现实问题。1953年寒假，舒文秉原计划在家学习，但是有些烦闷，于是又一次去了舞厅，不过自责随后而至：
的确我经过了极其紧张的思想斗争，复杂的情感斗争。虽然我是经过了思想改造，但是我感到无济于事，年青的小伙子啊！也许你会感到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但是人家老戎、小唐，他们怎么（能）很安心的在学校内、在图书馆内或者是在家中啃书呢？为什么你却偏偏不安心……？对现在、对将来、对以后是否有益呢？唉！我写不下去了，我感觉到非常的痛苦，又感觉到困难重重（1953年2月13日）。
控制不住自己，又去了舞厅，这并未否定舒文秉转变的意义。显然，单单去了一次舞厅便使他“非常痛苦”，产生了强烈的自责，正是20世纪50年代初青年知识分子的自我改造成功的体现。可以说，这自责不仅来自外部的压力，比如同学们都在专心读书，以及父母家人的反对，更来自其与社会主义“新人”标准的自觉对标，如舒文秉日记所说，希望做“毛泽东的好学生”成了他改造自我的最大动力。
六、结语与讨论
本文以上海青年舒文秉的日记为考察文本，讨论了20世纪50年代初期青年知识分子为何以及如何接受社会主义及其“新人”的社会表征，并以此建构意义世界和角色规范的。尽管作为历史学和社会学经验研究的“顶级材料”，《舒文秉日记》不可多得，但是，有鉴于我们在近年来进行的“新中国工业建设口述史”和“新中国人物群像口述史”研究中，发现了700多位各类亲历者在相同的议题上都留下了相似的表述，这里讨论的具体事件或许是个例，但其基本的叙事逻辑或情感建构却绝非孤案。虽然定性研究并不祈求推论总体，但“舒文秉现象”及其中展现的心态历程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青年知识分子中并不鲜见。
我们曾经讨论过，作为一种突生（emergence）现象，特定时期某一社会的大多数群体成员所具有的比较一致的社会心态，并非是自发形成和随意蔓延的，人群共同体的心理状态最终发生趋同，是因为它们是以某种心理模板为框架建构起来的。除却依旧会产生影响的传统、风俗、习惯、国民性、集体记忆或集体无意识等历时态的社会表征，对成立之初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来说，直接影响或重塑人们精神世界的力量是时代精神、社会价值观、社会氛围、舆论与时尚、社会共识和意识形态等共时态的社会表征。
在20世纪50年代初的新中国，上述共时态的社会表征的核心内涵是社会主义、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而这三者一开始就在中国共产党人的话语体系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关联。共产党人通过“为民族”“救中国”等一系列爱国主义的政治话语，以及以“共同富裕”为诉求的集体主义的道德原则，调动了千百万普通民众投身民族解放运动和社会主义革命。1949年革命胜利后，这些意识形态的核心话语继续通过各种社会表征形式影响、改造和重塑了包括青年知识分子在内的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1956年1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周恩来在会上作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他在报告中郑重宣布，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图源：nantong.gov.cn]
在舒文秉的个案中，我们清晰看到社会主义及其“新人”的表征或以轰轰烈烈或以细润无声的方式，塑造着这个青年学生的价值观和行为模式。首先，通过对国民教育、文学艺术和大众媒介的有效改造，中国共产党将原先人们陌生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及其“新人”的社会表征顺利地锚定和具体化，使普通民众能够方便地掌握和自如地运用“解放”“革命”“群众路线”“人民幸福”等政治术语，也使社会主义及其“新人”的理想形态得以勾画、论证和想象。其次，借助以国庆庆典为范例的一系列政治仪式，使青年一代通过爱国主义的行动操演，顺利实现了对新中国的社会表征的觉知、理解、接受、吸收和突显，尤其是国庆庆典的宏大气势和群体欢腾景象，为青年知识分子在认知和情感层面嵌入了祖国伟大、人民团结、领袖英明的坚定信念，以及个人前途光明的美好愿景。再次，辅之以对包括舞会在内的日常生活及休闲方式的改造和身体规训，将原本奢靡暧昧、卿卿我我的娱乐形式，打造成团结友爱、积极向上的集体主义精神的“锻造场”，有效地激发了青年的自尊、连续性、特殊性和自我效能感，而这一切都是实现与社会主义的精神表征高度一致的身份认同的基本要素。
最后，应该指出的是，尽管20世纪50年代初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和社会主义新人的重塑从主导力量来说是一场自上而下的运动，但这并非表明包括舒文秉在内的知识分子在自我改造方面就都是被动或消极的。从舒文秉日记能够看出，他一开始接触新社会并重新规训自己的意愿就是积极主动的。比如，几乎每个月末舒文秉都会在日记中整理当月发生的国内外时事，并借此提高自己追随新社会步伐的政治意识；他也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同自己的剥削阶级家庭进行过天真但却执拗的反抗。如果考虑到几乎在同一个时期，社会学家费孝通也主动意识到“原有大学制度和教学暴露了它的弱点，必须加以改造了”，并由此希望达成“坚定为人民服务的立场”；甚至稍后到1956年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期间，各地的年轻资本家也都上街聚会庆贺完成“公私合营”，你就能感受到人们对1949年的革命及其后的民主改革运动都报以积极的欢迎态度，新中国的成立在当时确实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这就是宏大的当代历史和普通的《舒文秉日记》带给我们的有益解读。
〇本文原载于《社会学评论》2021年第4期。为阅读及排版便利，本文删去了注释与参考文献，敬请有需要的读者参考原文。
〇封面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历史图片。1951年10月23日，毛泽东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会议的开幕词中说：“思想改造，首先是各种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是我国在各方面彻底实现民主改革和逐步实行工业化的重要条件之一。”[图源：thepaper.cn]
〇 / 排版：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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