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雨丝如绸。
浏阳市城区才常路一座大宅,青砖黛瓦,庄重肃穆。这里是清末“百日维新”运动的著名领袖、“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的纪念馆,又名谭烈士专祠。
雨水轻轻洒在古老的屋檐上,发出细碎而悠扬的声响,如同历史的低语。
走进祠堂,谭嗣同的塑像静静地伫立在前厅,他的目光坚定而深邃,仿佛穿透了岁月的尘埃,注视着这个他为之奋斗过的世界。
穿过前厅,来到祠堂中央,正对着前院的立柱上,悬挂着一副楹联:
与我公别几许时,忽警电飞来,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漫赢将去楚孤臣,萧声呜咽;
近至尊刚十余日,被群阴构死,甘永抛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留得扶桑三杰,剑飞摩空。
谭嗣同祠堂挽联。
此联是晚清浏阳名士唐才常所撰。作为谭嗣同的至交好友,唐才常在写这副联的时候蕴含着怎样的深意?
浏阳籍作家彭晓玲,潜心研究谭嗣同多年,所著《谭嗣同》去年9月面世。在祠堂,彭晓玲与记者一同品读此联。
丈夫重意气,孤剑何雄哉
谈及谭嗣同,必然绕不开他的一位同乡挚友——唐才常。一个愿为他而死,死在铮铮风骨耀千秋的星光下的二十年刎颈之交。
同治四年(1865年3月),春日晨曦,瑞气盈门,谭嗣同诞生于北京宣武城南孏眠胡同邸第。谭出生后的第二年,又一位孩童在浏阳呱呱坠地,他就是唐才常。
1878年,十三岁的谭嗣同在浏阳认识了一生最重要的挚友唐才常,那年唐才常十一岁。
刚刚经历了因瘟疫而致亲人纷纷离世的孤独少年谭嗣同,与唐才常一见如故、引为挚交。后来的二十年间,两人亲密共事多年,历史上提及谭嗣同的事件,也多与唐才常相关。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谭嗣同奉旨入京,以四品卿衔军机章京参与新政,戊戌变法失败后被杀害于北京宣武门外的菜市口。唐才常在汉口得知好友遇难的噩耗,悲痛欲绝,写下此联。
“上联‘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深情地表达了唐才常对与谭嗣同二十年深厚情谊的追思,以及他心中那份无法与挚友共同面对国难的深切遗憾。”彭晓玲告诉记者,谭唐二人之所以能够结下如此坚不可摧的二十年深厚友谊,根本原因在于他们心中共同的崇高理想,以及那份为家国民族勇于献身的壮烈情怀。
这份情谊和豪情,早已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成为他们生命中最为宝贵的财富。受两位共同的恩师欧阳中鹄的影响,而他们也将这份豪情转达给了自己的恩师。
谭嗣同塑像。
思绪回到光绪九年,古朴雅致的书斋内,斑驳陆离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桌上,谭唐并肩而坐,意气风发,挥毫泼墨,在给恩师的信中写道:“才常,横人也,志在铺其蛮力于四海,不胜则以命继之。嗣同,纵人也,志在超出此地球,视地球如掌上,果视此躯曾虮蝨千万分之一不若!”
一瞬间,一往无前、气吞万里如虎的气概跃然纸上,震撼人心。每一个字都承载着他们的豪情壮志和坚定信念,露出他们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执着追求。
上联巧妙地借用了“去楚孤臣”这一典故,实则是在自比伍子胥,表达了他坚定不移地推进革命,直至最终取得胜利,为挚友复仇的决心。
“那这上联所要表达的,是对时间流逝匆匆的恨意,它寄寓了唐才常对挚友谭嗣同孤身上路的悲痛与不舍。我可以这样理解么?”记者好奇发问。
“此处不仅仅是一种情感的宣泄,更是一种誓言——誓为亡友讨回公道、雪洗仇恨,并承继其未竟之志。”彭晓玲感叹道,“这副联所展现的,实在是才情并茂、感人至深的佳构奇作。”
下联中的“至尊”乃指光绪帝,而随后的字句则深情描绘了亡友谭嗣同的英勇:伴君入军机,短短十余日,便遭逢惨祸,英勇就义。他,为了四亿中华儿女不沦为奴,毅然舍生取义,用生命谱写了一曲壮歌。
“只留得扶桑三杰,剑飞摩空”中的“扶桑”,原为东方古国的名称,后来多被用来指代日本。而“扶桑三杰”则是指在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三位杰出人物——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谭唐二人对扶桑三杰充满了敬仰之情,他们渴望能够效仿这三位伟大人物,通过变法引领自己的国家走向繁荣富强的未来。
“唐才常在挽联中表达了对挚友的深切悼念和无尽哀思,而‘剑飞摩空’则以一种悲壮而崇高的方式,展现了谭嗣同英勇就义,为国家和民族献身的伟大精神。”彭晓玲认为,这种精神不仅令人肃然起敬,更激励着后人去继承和发扬他的遗志,去追求更高的境界。
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代表了深厚的友情;甘永抛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留得扶桑三杰,这是他们的共同理想。
上下两联,直而不露,哀而不伤,充满了一种慷慨悲歌的情调,读来令人回肠荡气,感人至深,真正体现了唐才常那句“七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洒荒丘”的誓言!
作为时代革命的先行者,他们纯真而勇敢,却难以分辨友敌,只能用生命去探寻前行之路。理想主义之光微弱难明,无法照亮黑暗,唯有自我牺牲,方能唤起国人的觉醒。
血见英雄色,誓把乾坤扭转来
光绪二十年(1894年)甲午战争战败的消息传来,身在汉口的谭嗣同听闻极为悲痛,他与正在两湖学堂读书的好友唐才常“两人对坐,彻夜不寐,热血盈腔,苦无藉手,泣泪数行。”
时务学堂合影(左二为谭嗣同,右二为唐才常)。
这场民族危机如同一把烈火,点燃了谭嗣同与唐才常心中的爱国之情。他们深知,唯有变法维新,才能拯救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于是便毅然决然地投身到了维新运动的洪流之中。
在后来的运动中,谭唐二人携手传播新知识,改造旧制度,一起创办浏阳算学社、南学会、《湘报》,参与开办时务学堂,开设浏阳矿务分局……他们都怀有对国家未来的深切关怀,并共同追求维新变法,希望以此推动国家进步和民族觉醒。
在长沙时务学堂时期,他们被称为“浏阳二杰”,谭嗣同尝曰:“二十年刎颈交,唯唐佛尘一人而已”。
谭嗣同在“戊戌政变”后本可逃走,但他为了警醒国人,宁可流血牺牲,并宣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从嗣同始!”堪称中国为国流血第一士。
作为谭嗣同的挚友,唐才常亲历维新运动、戊戌政变、自立军起义等重大政治事件,见证了中国近代史上最艰辛屈辱的救亡图存过程。
然而,历史总是相似的。
1898年,秋日黄昏,残阳如血。北京宣武门外的菜市口刑场,肃杀之气弥漫。谭嗣同,这位晚清维新变法的领袖,身着素白长衫,傲然挺立,以无畏之姿英勇就义。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他高声吟咏,语出铿锵,气势雄浑,声音穿越时空,他的诗句如同秋风中的磐石,坚定而悲壮。
史学家刘泱泱曾分析,“去留肝胆两昆仑”句中的“两昆仑”,当指唐才常。谭唐二人志向相投、肝胆相照,且相识20年之久,谭嗣同此绝笔诗所指当非唐才常莫属。
仅仅两年后,1900年深夜,唐才常革命失败被押至武昌湖畔,他英勇无畏,视死如归,为光明未来献身黎明前的暗夜。
“七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溅荒丘。”他的这两句诗,如同历史的注脚,铭记了两位志士的豪情壮志与无畏牺牲。
敢为人先,以天下为己任,是湖湘精神的核心内涵。毛泽东曾在《湘江评论》上撰文:“冲决一切现象之类网罗,发展其理想之世界,行之以身,著之以书,前之谭嗣同,今之陈独秀。”
在谭嗣同、唐才常等湖湘烈士以生命铸就革命基石后,黄兴、蔡锷等湖湘新英,毫无畏惧地接过了革命的旗帜。他们,同所有心怀国家大义的勇士,以坚韧不拔的决心、满腔的热血和不惜生命的付出,共同开辟了中华民族救亡复兴的光明道路,铭刻了历史中不可磨灭的荣耀。
彭晓玲向记者解联。
回想起这段历史,彭晓玲不禁感叹,“推动全面深化改革的伟大事业,需要谭嗣同、唐才常那样的爱国精神、批判精神、献身精神,尤其是不畏艰辛、不怕牺牲的彻底的改革精神。”
时光荏苒,历史长河中,二人诗句永铭人心。蔡锷撰联悼念:前后谭唐殉公义,国民终古哭浏阳。
或许是历史的巧合,谭唐两位维新志士的生命都定格在三十三岁。现如今,在浏阳城区有两条道路,分别被命名为“嗣同路”和“才常路”,它们穿过半个县城,交汇于浏阳河畔,伴随着盈盈河水见证着谭唐两位一片丹心报家国的曾经与过往。
记者手记
康有为留联为嗣同
朱玉文
写挽联并不少见,为一人写两副挽联却不多见。
康有为就为谭嗣同写了两副联。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被残害在北京宣武门外的菜市口刑场。后来,康有为为他写了一副挽联,联云:
逄比孤忠,岳于惨狱,昔人尚尔,于汝何尤,朝局总难言,当偕孝孺先生,奋舌问成王安在?
汉唐党祸,魏晋清流,自古维昭,而今为烈,海疆正多事,应共子胥相国,抉目看越寇飞来。
此联用典繁多,上联的“逄比孤忠,岳于惨狱”分别是指古代忠臣关龙逄、比干、岳飞、于谦,这四个人都是忠心耿耿却被君王冤杀的。而“孝孺先生”,指明代的方孝孺,被朱棣杀死。用忠臣来比喻痛失谭嗣同的悲伤。下联的“汉唐党祸,魏晋清流”分别是指东汉桓灵二帝时李膺、陈藩等被宦官先禁锢后诛杀,大唐牛僧孺与李吉甫、李德裕持续40年的党争,魏晋负有声望的清高士大夫的荒诞风气;“子胥相国”则是在说伍子胥。伍子胥多次劝谏吴王夫差,但夫差都未听,却听信谗言,赐一把宝剑让伍子胥自裁。康圣人用这些历史上的改革活动,表达了对谭嗣同的敬意,以及活着的人更加努力报国的志愿。
后有联家评论,此联一气呵成,诸多古人为伴,谭嗣同并不孤单。
1904年,在浏阳县城修建谭嗣同烈士祠,康有为又书赠挽联云:
复生不复生矣;
有为安有为哉。
此联中,上联的两个“复生”,前者为嗣同字,表明对象,后者乃死不复生意。一名一动,一词两用;下联的两个“有为”,分对两个“复生”,也是一词两性,前名后动。“不”表示否定,“安”表示疑问,既哀叹谭嗣同不能复生,又是康有为对自己无所作为的惭愧而感叹。
点评嘉宾:彭晓玲
彭晓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湖南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浏阳市文联副主席,浏阳市谭嗣同文化研究会会长。曾出版长篇历史小说《谭嗣同》、《血色围山》(与人合作),长篇纪实《空巢:乡村留守老人生活现状启示录》,散文集《红石头的舞蹈》《挂在城市上空的忧伤》《苍茫潇湘》《寻访谭嗣同》,地域文化散文《民歌婉转润浏阳》《浏阳非遗》(上)等。
总策划/夏似飞
统筹/文凤雏 赵雨杉
执行/李茁 朱玉文 王华玉 朱晓华
撰文/唐煜斯 朱玉文
摄影/童迪
剪辑/戴钺
设计/周子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