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3年9月初秋的季节，我和谭卫东博士一同踏上了探索日本文化的旅程，在大阪这座都市停留了三天。以此为中心，我们深入走访了周边的一些小城，芦屋便是其中引人注目的一个目的地。
    首要探访的目标，是位于芦屋的谷崎润一郎纪念馆，这里见证了《细雪》这部作品的诞生，而芦屋也因此成为设立专门纪念馆的理想之地。然而，芦屋还隐藏着另一个文学瑰宝——虚子纪念文学馆，它是为纪念高滨虚子这位与松山出身的正冈子规同乡的文学巨匠所设。尽管松山已有一座正冈子规纪念馆，但这并未阻止芦屋设立了虚子纪念馆，这其中究竟有何缘由？
    高滨虚子的生命轨迹展现了一段与芦屋看似无关的人生历程：1874年出生于松山旧藩士家庭，1888年开始跟随河东碧梧桐和正冈子规学习俳句，并于1893年进入京都第三高等学校，后退学前往东京根岸“子规庵”继续追随子规。1910年迁居镰仓，战时于1944年9月至1947年10月避难长野县小诸市，战后返回镰仓，最终在1959年以85岁高龄辞世，安息于镰仓市扇谷寿福寺。这一生经历似乎与芦屋并无直接联系，但谭博士揭示了一个令人惊奇的答案：虚子的孙女稻畑汀子，一位居住在芦屋且身为俳人的名誉主编，为了怀念祖父，在自家隔壁创立了这座虚子纪念馆。这座于2000年2月开馆的纪念馆，是一座三层带庭院的尖顶建筑，包括地下室图书馆在内，珍藏着丰富的展品。
    踏入那条静谧的小街，远远便能看见招牌，几枝紫薇花从墙内探出头来，虚子纪念馆庭院中央一棵提早黄叶的大银杏树映入眼帘。午后阳光斜照，光影斑驳，创造出锐利的光暗分割线。银杏树旁，山石与句碑相依，形成一处诗意盎然的小景致。遗憾的是，那些我钟爱的名句如“生为蜘蛛须结网”和“他一言，我一句，不觉秋亦深矣”，并未镌刻于此。虚子的众多俳句中，有许多描绘四季变幻的写生佳作，如“梧桐枝间日光照，一叶飘零”、“勺飘水面，细雪落勺中”等，若能在庭院内按四季立四块句碑，当更为完美。
    虚子纪念馆门票价格上调至1000日元，相比之前仅需500日元的价格，不禁让人感到一丝不悦。相比之下，诸如山中湖“文学之森”的通票、大阪堺市“利晶之社”的联票以及芦屋市立美术博物馆与谷崎润一郎纪念馆的通票，其价格均远低于虚子纪念馆。不过，当我们步入几乎包场的纪念馆，面对满目琳琅的手迹、各类杂志及书籍版本时，这份清寂也足以抵消心头的不满。
    特别吸引我的，是虚子晚年的肖像照。照片中的他端坐榻榻米之上，双手交叠于膝，一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眉宇舒展，神态安详，面庞丰满却线条分明，流露出对人生无尽的满足与释然。对比他在年轻时期的照片，晚年虚子更显出一种超脱尘俗的俊逸风姿。
    高滨虚子一生中最著名的人际纠葛，莫过于与河东碧梧桐之间的恩怨情仇。两人皆出自正冈子规门下，早年亲如手足，共同生活，共度创作时光，甚至曾将自己的住所命名为“虚桐庵”。然而，随着子规去世，他们的人生道路渐行渐远。碧梧桐倡导新倾向俳句派，主张打破传统桎梏，吸引了大量拥趸；而虚子坚守传统，认为俳句虽可自由创作，但“十七字定型、一句独立、季语”是不可动摇的原则。二人由此展开激烈的论战，各自门下集结了众多支持者，革新与传统的对立在俳句界引发了空前对决。这场文学观念上的对抗，最终波及到个人情感，使得原本亲密无间的挚友走向决裂，直至生命的终点。
    虚子比碧梧桐晚逝二十二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或许常常陷入深深的寂寞。在他的文字间，我们能捕捉到他对过往的追忆与感慨：“曾度青年日，北京一学园；如今寻旧迹，长街烈日炎。”他们的故事穿越了芦屋小巷的曲折路径，连接起谷崎润一郎纪念馆与虚子纪念馆，也串起了两位文坛巨擘的一生起伏。
    回程路上，我们沿着原路走回芦屋车站，初秋的阳光依然炽热，但沿途有浓密松林投下的清凉阴影。芦屋作为著名的富豪聚居地，精致的私家小楼鳞次栉比，两层为主，花园雅致有序，松树与凌霄花从院墙顶端伸展出勃勃生机。两次经过芦屋川，那窄窄的河道虽被水草覆盖大半，但从桥上望去，却是别有一番玲珑景致，与远处的山峦、蓝天白云相映成趣。
    在夕阳西下的时刻，当我独自身处桥上，视线中只剩下一名中年男子从下层河岸缓步而来，身边的谭博士早已消失在前方转角。此刻，我不禁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寞。倘若没有这个人的出现，也许我还不会意识到这份寂寞的存在。在这趟探寻文学遗迹的旅途中，虚子与碧梧桐的传奇故事，恰似芦屋川静静流淌的水线，蜿蜒曲折中勾勒出一幅关于友情、冲突与孤独的艺术画卷。
    洁尘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