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中，面对着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爷爷，奶奶并未嚎啕大哭，而是以一种沉静的姿态盘腿坐在另一张病床上，决绝地挥手示意子女们开始筹备后事。此后，奶奶以令人震惊的速度迅速衰老，并且变得不愿出门。家人们最初的理解是，陪伴她走过一生的伴侣已然离去，加上冬日北风刺骨，这样的改变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不寻常的一幕出现了——除夕夜，奶奶首次缺席了向佛祖上头柱香的重要仪式。作为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奶奶在家设有一间专门供奉佛像的房间，墙上并列挂着佛祖与菩萨的布画像。每逢佳节，她都会烧香供奉，刚出锅的饺子也要先敬过菩萨才允许全家享用，还带着我逐一给每位神祇磕头，口中念念有词，祈求“佛祖保佑家人平安”。听姑姑们说，即使在家庭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奶奶也会省吃俭用购买佛香。但那年正月初一，奶奶却未按惯例起床敬香，由妈妈代为更换供果和酒水。过去每到除夕零点，奶奶都会准时起身，虔诚地跪在香案前，依次礼拜慈悲为怀的观世音菩萨和普渡众生的佛祖。而那一次，她竟一直睡到了凌晨五点，直到晚辈前来拜年时才勉强起身。原本视为生活重心的烧香拜佛活动，被睡觉所取代。她每日躺在床上，曾经灰白整齐的短发变得苍白凌乱，显露出岁月无情的痕迹。大姑多次为她梳理头发时，都忍不住叹息，认为奶奶这是对佛祖失去了信心，内心积聚了怨气。
更早些时候，奶奶还遭遇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大伯因肺癌不幸去世，爷爷病情的急剧恶化，多少也受到了老年丧子的巨大打击。有一段时间，两位姑姑将奶奶接到家中轮流照料，可那时的奶奶脾气暴躁异常。饭菜稍热一点，就会引起她的破口大骂，甚至扬言：“你们想让我死也不必如此，想烫死我吗？”待饭菜凉了再端来，她又会责怪冷了，反复无常，稍有辩驳便大发雷霆，摔碗砸盆。这让人难以将眼前这个蛮横无理的老妇与记忆中那位温和宽厚的奶奶联系在一起。
尽管如此，当我从外读书回家看望奶奶时，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总是翻出柜子里特意为我留存的零食，有的已经过期，然后关切询问我在学校的境况如何。虽然奶奶未曾读过书，受过高等教育，但她为人处世始终以温文尔雅、宽容大度著称。爷爷生前是乡村医生，常常有乡亲赊账看病，即便家中拮据，奶奶也从未催促爷爷去要账，反而常说能帮就帮一点。而在婆媳关系处理上，我也从未见过奶奶与任何儿媳有过争执。
后来，无论是妈妈还是我去给奶奶送饭，她都没有过多挑剔。只是当爸爸送去时，奶奶却表现出诸多不满，不是嫌热就是嫌冷，或是抱怨排骨咬不动、豆腐太清淡等等。每次爸爸送饭回来，都会在厨房里猛抽一口烟，脸上写满无奈。看着这一幕，我不禁问爸爸：“是不是人老了都会变成这样？”他吐出一口烟雾，淡淡地说：“大概吧，年纪大了糊涂一些也是常态，不过你放心，以后我老了尽量不给你添麻烦。”随后，他踩灭烟头，发出一声苦笑。
就这样，全家人默许并接纳了奶奶如同老小孩般的行为变化，在照顾她的过程中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耐心和包容。
寒假的一个深夜，我起身上厕所时，发现佛堂的灯亮着，走近一看，原来许久没有拜佛的奶奶正跪在香案前。她拿起几根佛香，颤抖地划燃火柴。夜风吹过，火星在风中摇曳不定。
正当我准备离开时，突然，佛堂内传来了奶奶那沙哑而又苍老的声音：“佛祖啊，我都已这般罪孽深重，为何还不惩罚我下去与我家老头子相见呢？”
